从林府出来，王十一搀扶着腿软的梁七，无言走过几条街巷，不知不觉走到青琼运河边。

青琼运河为曾经的玉双皇帝下令开凿，其范围仅在湖州地带。

亥时三刻，河道两旁灯火通明，多的是夜里做生意的小摊小贩。王十一找了一处支起的馄饨摊，要了两碗馄饨，就此坐下了。

瞧着梁七仍是那副失了魂的样子，王十一支着下巴，也是低头叹气。

王十一无法和梁七解释有一些事情，就像她不理解师父为什么不救那些人，只是冷淡道生死有命。

何为生死有命？她实在不明，只知事在人为。

她是陪着师父下山来学习的，这次不用太上长老们开口，昭师就主动带她下南方来，让正在练剑的她颇为受宠若惊。那时师父说什么来着，“时间到了，去看看他们成功与否。”

今夜跑来林府，实际是她的私心。在师父口中得知今夜林府将灭门时，她惦记着梁七，瞒着师父跑了过来。早先来时，她没见到梁七，倒遇见了走出绣楼，在府内闲逛的林霜。

林霜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她们该是擦肩而过，只是王十一想到师父说的话，想到不知去向的梁七，叫住了林霜。

“放过阿七。”王十一看着被仆人们簇拥，仿佛生活在幸福之中的林霜说。

林霜闻言，轻笑问道：“我不知道小道长这话什么意思，而且，小道长说的是谁？”

“不，你知道的。”王十一看向林霜身边低眉的婢女，林霜瞥见她的眼神，挥了挥手，让婢女们先到一边去，以免这个小道长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王十一看着，心里想的是门中教习教导她的“各人有个人的命数，你不能改变所有人的命。你要改变别人的命之前，你得想清楚因你这一帮助而产生的后果”。

“你一定要做那么绝吗？”

“我不是很明白你说的话。”林霜笑了笑，将鬓边头发挽到耳后。

“你该让她们离开。”

“我？”林霜听见这话，觉得好笑，“三年来多少机会，不是我逼她们放弃的。她们要钱，缺钱，就留了下来，哪怕知道自己随时可能丢掉小命，也无法舍弃那些比之其他府上更高的银子。更多的钱有时可以救命，有时可以挽救一个破碎的家庭，有时可以换到虚与委蛇却甘之如饴的亲情。”

“如果她们知道她们今天晚上会死在这里，死在自己服侍的小姐手上呢？”

没有正面回答，林霜的脸冷了下来：“小道长，你很喜欢多管闲事？”

“我告诉你，你今天只有两个选择，只救你的好朋友，放弃其他人，或者放弃你的好朋友，去救那些也许根本不值得你救的人。”

“我就不能全都选吗？”王十一听了，不开心地皱起眉头。

“小道长，人生不可能处处完美，如你所愿。你的好朋友在哪里，小道长你不知道吧？你可以选择救她们，”林霜回头看向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婢女们，“那我便会杀了你的朋友。我想也许你们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

“你……”王十一咬牙切齿。

“你疯了！”到头来她嘴里只挤出这句话。

“我原本就是疯了。”林霜冷哼。“不过疯得还不彻底，否则我不会等到现在才想动手。”

什么意思？眼前的林小姐一副什么不在乎的样子，她究竟经历了什么？王十一不禁思忖。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她再次看向那些不敢抬起头来望向这边的婢女，想起记忆中的阿七，想起她们分别三年之后再遇，却因为她的有所隐瞒所遭生疏……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选择。王十一心想。是救一人而放弃更多人，还是选择放弃一人，去救更多的人。

“我要救所有的人。”王十一答道。

“不，你救不了。”林霜冷冷道，“你师父答应过我们，我们做了交易，下了契，三年后林府留存的所有人命都是我们的。我是看在你是道长徒弟的份上才与你说那么多，也可答应你一个请求，你要救谁不关我的事，原本我不该给你这林府上下任何一条命的，你莫要得寸进尺。”

师父？王十一手放到腰间剑柄上，而后逐渐攥紧，她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看向林霜的眼里净是不可置信：“我师父和你们做了交易？”

不可能。师父不会的……那么多无辜的人命……王十一只觉得头晕目眩，随着林霜反问“你不知道此事？”，王十一的底气渐渐不足，她摇头，后退了一步，“我师父不会做这种事的……”

“我师父身为天……”话还未说一半，王十一突然住了嘴，林霜依旧是那样淡然的目光，她没有好奇王十一未说完的话，冷漠得如同一朵美丽的霜花。

“总之，我不相信你的话。”王十一生气道。

“我也没想要你相信我。”林霜道，“好了，做出你的选择吧。我没时间与你在此闲聊。”

“……我要你放过阿七。”现今还是个孩童的王十一顿觉精神上疲劳不已，感到自己能力的无力，她看向那些无辜的脸庞，在林霜不客气的驱逐令中无法释怀地离去。

事后她心里总在下意识想师父是否故意在她面前说林府的事，毕竟和梁七分别那些日子，她实在心不在焉，心里总惦记自己的好朋友，师父说她“最好将此事淡忘”，“多了贪嗔痴”。

可是为什么要和她说这样的事？

王十一看向天边月亮，那月亮显现出昭师的脸来，王十一看着昭师平静的面容，困惑不已。

您既然与我说那样的事，是想要我救谁？又或者不想要我去救谁？您究竟想做什么呢？师父。

从林府走出之后，王十一就去其他地方寻找梁七，心里压抑的情感久久没有散去。临走时她与那些毫不知情的人们擦肩而过，她无法说出口的真相让她觉得自己真是罪大恶极。

不过……在看到那样的情景之后，王十一看着如今坐在她面前完好无损的梁七，心里是庆幸的。

阿七没事就好了。

热乎乎的馄饨端上来了，青白的葱花洒在白里透粉的馄饨上，香气四溢。在林府幻境中不知待了多久的梁七闻见这香气，翕动鼻翼，咽口水。本想拿起筷子，发现自己手上脏污，有些失了兴趣，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她只好一边吞咽口水，一边给自己找事做——指低头再三检查林小姐给的乾坤袋。

这个乾坤袋比之王十一上一次给的那个夔龙纹的要质朴，没有纹饰，而且轻得多。她看着这乾坤袋，就会想到林府那些尸体，而她发现自己身上衣裙沾了血，脸色更是唰的一下白了。

这不是梁七的血，她该庆幸。

可是那样惨烈的场景，她一个孩子，第一次见，又怎么不心神震荡。

死人，全都是死人。

尤其是那个被丢在草丛里脱离自己身体的“林老爷”的头，瞪着不甘心的眼睛看着她，那个林老爷的脸有一半不知被什么东西腐蚀掉了，白骨黏着皮肉露出，恶心又恐怖。还有被官爷们从熄灭的柴堆上拖下来蒙上白布的林小姐，还有被灵差缉拿，痛心泣血挣扎着想要触碰林小姐的五娘……

林府里她认识的，不认识的，脸熟的，不脸熟的，全都葬在了“林小姐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手上”。

梁七胃里突然有些难受，把那个竟没染一点血的乾坤袋藏进怀里，弓着身子缓解。

王十一也是饿了，初时没有注意到，搅和了一下自己碗里的馄饨，夹起一个使劲地吹气，正想把一个馄饨放进嘴里，看见梁七弓着身子，捻着衣裙，她不解，凑过去想问怎么了，视线往下移，见了沾了血和柴油的布料，心下便知怎么回事。

她想开口安慰梁七，话还没有说出口，梁七倒是直起身，先扯出一个笑脸，摇头说自己没事。

王十一欲言又止，随后站起身去跟摊主说了一声，回来时笑嘻嘻跟梁七说：“咱们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吃馄饨，老板说了把碗还回去就行。”

端起自己的碗，王十一催促梁七快点，又不忘让她小心烫。运河旁明光瓦亮，少不了昏昏暗暗的地方，二人挑了个比较阴暗的角落，两碗热馄饨坐在石墩上，她俩坐在地上。

许久二人都默默不语，打破宁静时，又同时开口说对不起。

二人面面相觑，面上害臊，相视一笑之后，从前那些恩恩怨怨又没了。

“对不起，我和同门之间从来没有这样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以为我们缘分到此为止了。”王十一看着梁七，认真地说，“在我得知你在林府的时候，我很害怕你会出事，是我学艺不精，不然我可以更早地破了那个阵法带你走。”

“我也要说对不起，我语气不该那么过分，我……你不想说的事情，那是你的秘密，是我自作聪明……”

“没有没有。”王十一摇头，抓住梁七的手，“你不要妄自菲薄，我原本就想着再见你之后就跟你坦白我的身份的，我藏着秘密和你做朋友，我自己也心虚。”

听了这话，梁七的样子感觉要哭了，王十一手忙脚乱往身后端过馄饨，递到梁七面前，像是在哄孩子一般：“你现在怎么这么爱哭啊。”

“我不爱哭。”梁七嘴硬着回答，眼里泪花闪烁。

面前的馄饨还温热着，下嘴的温度刚刚好，梁七只吃了一口，就双眼发光。肚子饿得不行，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狼吞虎咽地把馄饨吃进肚子里，一旁王十一也是吃得风卷残云，很快，身后石墩上就摆放两只空碗了。

瞧着运河上孤零来往的船只，两岸人声嘈杂，梁七看着那些三三两两或孤身一人的人，忍不住向王十一问出那个问题：“你是不是很快就又要走了？”

“没啦，我还需要和师父去个地方，还是在云水镇。”

“是哪呀？”梁七捡起地上一颗小石子，扔到河里。

“云山深处有道观，道观名为玲珑观。玲珑观内无童子，唯有观主徐云山。”

徐云山这个人倒是没听说过，云山嘛，不就是云水镇西边有名的那座山头嘛，春夏秋冬，往那游玩的人很多。山上也确实有座道观。不过梁七听别人说，那个道观很早之前就没人住了呀，观内建筑都长满青苔了，院子里都是一丈高的野草，时常有蛇与野兔、野猪等动物出现。

想起林小姐所说的修仙，凡人都羡长生，古往今来，多少皇帝，拥有无高至上的权力，却都渴望长生。长生，长生……活到与天地同寿的那一天，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梁七不知道，因为她只是一个渴望长大的孩子而已。想到王十一就是修仙之人，寿命比凡人长不知多少，又想到在过年一个月之后就去世的爷爷，梁七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变得如此无常。

书上说，仙人寿命几何，与天地同寿。

梁七不由得开口问王十一：“十一，你们修仙者，都有很长的寿元吗？”

听到这个问题，王十一有些讶异，似乎是想到什么，她的眼神有些躲闪。这个话题不得不说很沉重，也很现实。

人终有一死，迟早而已。

不过修士……

王十一盯着一个莲花形状的河灯，久久没有说话。

河灯里烛火摇曳，王十一斟酌着开口：“没错，相较于凡人一百四十岁的年龄，修士越强大，寿元越长，只是并不是真正的长生不老，与山河同寿，所以修士终也有死亡的一天。你也不用把修士当成天下无敌，这世上没有什么生物可以熬得过岁月，哪怕是最长寿的石族人也不例外。石族人常说悠悠岁月不相饶，便是如此。而且比之凡人死后可以投胎转世，根据生前德行入六道，修士一旦死去，就是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修仙界有人剑走偏锋，经过多次理论与试验，为了不变成这个下场，常常以邪术阵法等夺舍他人身躯，或是狡兔三窟，留下一缕神魂，温养于安全地方，不至于魂飞魄散，等到一定时候，还能以这缕神魂实现亡者归来，这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转生了吧。”

新奇的世界总会让人耐不住好奇心，何况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离自己看似很远，实则很近，等到伸手时，那东西又倏忽飘远了。

真神奇啊。修士连死都可以有那么多种选择。

梁七咬了咬唇，难过地说：“这意思就是我死了，十一还是漂亮的小姑娘吗？”

闻言，王十一瞪大眼睛，她就知道寿命论什么的是全世界最恶毒的东西！怪不得大师兄在她这次下山时候再三叮嘱她不要和凡人有太深瓜葛了。

可她并不想和阿七阴阳两隔。

连《甲书》都说寿命论无解……

真正的寿命论确实无解，但是修仙界的寿命论，不一定哦？王十一灵光一闪，贼兮兮地凑近梁七的耳朵跟她说了自己的想法。

“啊！可以这样吗？”梁七瞠目结舌地看着王十一。

“有什么不可以的。”王十一笑呵呵地搂过梁七的肩膀，“要是事成了，你就是我小师妹了，我会保护你的。”

她拍拍胸脯，显得很是义气，只是不知为何，梁七心中有所不安，看着朋友这副慷慨仗义的笑颜，她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欲说还休，索性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她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十一，可以跟我讲讲修仙界的故事吗？”

梁七把目光放在岸边一个风姿摇曳，手里拿着长柄扇的女子身上。

女子巧笑盼兮，与身边丫鬟逗趣，见得船家来了，船头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二人相视一笑，男子伸出手，女子顺势就着男子的手上了船。岸边，她的丫鬟们一副八卦模样，女子羞恼，与那些丫鬟说去去去，别打扰我，随后与男子一起坐船离开了。

梁七看了，竟也不由自主露出笑来。

真好玩。她心想。

王十一当然不会拒绝，拉着梁七把她所知道的修仙界大致情况都说了一遍。

*

第一个说的是流传已久的门派歌。

原名不详，编纂者不详。起初于无主之地虹桥传出至十二州，仙盟听闻，命西华玄门神官外出收集整理，重新命名为《门派启示录》。新整理版被神殿经由仙盟送至各个门派。其中誊抄整理的第一份送至神殿，被神殿保存于第三殿中。

其中多处内容描述都是当今排得上门号的门派：

四六仙盟离聚散，天海罗立议事处。

阳离画丹青，天星筑卯能。

四海通天，万兽逍遥，药王植怜青。

玄天恐入水月牢，溪南西行天相居。

天晋已去扶月门，原截不见术刀坞。

长河十二玉女峰，泮月千里悲风门。

青云归墟仙人府，离禅天崖三风剑。

四仙已归一，不见狐仙冰象。

清风吹白云，往海外琼花岛。

无相赤星显，太初问心剑。太沧落，仙盟溃。

鬼怪立，妖魔生。

周元殿，斥火城。

云泣流入无尽海，念德还在。只是风不语，千年梦。

天山弟子听龙吟，上清君子断阴阳。神殿可堪人间泪怒。

北辰海云生灵风，越海重洋，玄阳桃花庵，忽闻海风腥。

南山听风因果处。只是风不语，千年梦。

*

里面有些门派王十一并未听说过，她也如实和梁七说了，里面有些门派就连神殿的专业人员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个人猜测是没有名气的小门小派，又或是根本是当初编者凑字数所写。

“就比如那最后一句，‘南山听风因果处。只是风不语，千年梦。’明明就是一句普通的伤春悲秋，感慨世事难料，偏偏有人说这句可是有大意思在里面的，什么大意思，解读都解读不出来，何谓大意思？”

王十一盘腿，摇头晃脑，分析得头头是道。

梁七听着却觉得不是这样，这首奇怪的歌谣里面有些句子中某些字眼用得实在巧妙，巧妙得很难不令人多想，但是正因为那些巧妙的字眼拉高人的期待与兴趣，以至于有些拼凑成的句子与错误的字眼就有了误导性。

这种感觉大概就类似于梁七看过的一则故事——《爬山》，它有个更为知名的名字，叫《蒋生奇遇记之山上树》。

很难说梁七脑子是怎么想到这个故事的，就像是许多时候的灵光乍现，她只是觉得有些类似，大脑唰的就把它们联系起来了。

*

蒋生与三两友人游玩，听闻有一山风景美不胜收，情不自禁，结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