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室里烧着炉香,但入鼻时已经被冷风吹散,鼻子里酸溜溜的。一整排的书柜,罗列着历年来的案宗,后三排是前任尚书所办理的,再后二排是上上任的尚书所留下的。
在昏暗的夜里,落起连绵不绝的雪,一月的雪并不奇怪。
但六月飞霜卻??象征着冤情。
谢飌没有把窗关上,坐在那里感受着每一刻刺骨的感觉,想起床上那个女孩昏睡时曾说过的一段话——
“父亲……并不是我做的,为何要我去顶罪……就因为我不是你的儿子吗……姨娘……若我不是女……是不是就能保你平安……”
断断续续。
憔翠的脸庞,皱起眉目的她梦中低语着,嗫喃的那番话,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委屈。
至入狱以来,他从未见过她示弱示软,本以为这是杀人犯的本质,但他好像错了。穆樗这样女子,真的是杀死岑子珀的凶手吗?
顶罪……儿子……穆府尚有一子——穆皓。
“何许生,拿出穆府一案所有的案宗,命王必复备好所有证物。本官要重阅此案。”
“喏。”何许生低头道。
书室里,气氛越发沉寂,不论是守着的人,还是在书桌上回来走动的人。何许生不安地看着谢飌在穆樗的案宗上忙碌,脸色很阴沉。
“为何验尸报告跟王必复所说的有所差异?要不是王必复过目成诵,此案就此失真。如此大的漏洞,为何没有留意?为什么?”
谢飌毫不怀疑王必复的能力,当初之所以领他入佚夫的门,不但欣赏他心细如尘,而且佩服他的记忆力,矩细无遗。
谢飌觑起眼睛,不愿去怀疑眼前的人,但事实放在眼前,他又不得不信。
“因为……小人并没察觉……”
“要不是穆樗毁去清白,去换自己的命,她早已死于虎头铡下!一条人命便记在你头上,你可承担得起?”
当日穆府初见,穆樗虽说不上惊鸿一瞥,但她的清冷的脸孔和她那灵动的手指在棋局上冷静布局,这些都莫名在他脑海中越发深刻。
当初他是因为深深厌恶她淡定的模样,杀人后竟可无动于衷,不是残酷不仁就是恶毒狠辣。
可如今再次回望,她之所以如此平静,是因为命运弄人,是因为无能为力,绝望得失去了情绪。
谢飌突然想起,当时最后一局,白子先行,她以白子砌成一个”曲”字——扭曲的事实。
一想这,谢飌只感到头痛欲裂,因为他还将她置身于一群禽兽之中,独自面对。
“在本官离府期间,你共审理多少案子?”
“共五十八宗。”何许生答道。
谢飌上任三个半月,有一半时间都被外派到别的县城,又要上朝向皇上禀报。所有有七成以上的案件都是由何许生整理,再由谢飌审核。
一开始,谢飌办工回来后都会每项每条细阅清楚,但都没有大问题,证明了何许生的能耐。所以他便本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态度,将衙中案件交由何许生去办。
没想到会出如此纰漏。
“全部给本官翻出来,本官要重新审理,新的案子也不需你负责。”谢飌深深呼了一口气,不愿意去看他,
“大人……这么多案宗,你这是……”
“你教我如何信任你”谢飌声音嘶哑地低声问,”去领二十大板,给本官回去反省。一天没悟,一天都不要回来。”
地上是谢大人扔来的文件,上面写有自己的字迹,黑黑白白一字一句,将一个女孩修改成戴罪之身,每一个字都像虫般X动着,眼睛看得不太分明,也不愿去看。
“你天生聪颖,一点即通,心思细腻。本官才放心交予你去办理。”
“偏偏只有穆府一案有所出错。”
“唯一可能便是私相授受。”
“本官说得没错吧,何主薄?”
最后那一句”何主薄”,来得轻淡,但含意又万般沉重——『何许生,领了主薄一职,便意味着主掌薄册一职,只许公不许私,主人命,掌命册。』
当时谢大人那番话尤在耳边。
何许生抬头望向谢飌,那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眼神,夹杂着很多复杂的情绪,夹杂着失望和冷漠。
从那一刻开始,何许生便知道了自己失去了什么。
与穆府交易的事,藏着匿着,他一直都像怀中端中大石的感觉,如今被大人发现,反倒有种释然的感觉。
他低下头,地上的一砖一瓦都被踏得残破,原来鲜红的地板褪得黑红。中间的缝隙都发黑了。这就是昭彰公义的官衙。看着看着,何许生便笑了,笑得让人心里发寒,满眼都是绝然:
“何主薄……我哪里能认?我又有什么能耐去担?”
“大人又可知道日子有多难过?我们拼生拼死去为朝廷效劳,不贪一丝财帛,换来两袖清风的美名吗?可我父母亲生病时,他们可曾理会?药粉药剂大夫通通都是钱,但凡当初我愿意贪,我父亲就不用死了!”
“高风亮节?洁身自好?我母亲的命比任何都重要!要是我不贪,我母亲也随着父亲一同走了!穆樗不死,便是我母亲死。”
“敢问大人,我何罪之有?”
何许生用尽所有力气,撕喊心中深埋已久的说话。他虽敬重谢大人,亦明白他那一套。他当初也以为自己可以随着大人的步伐,但生死垂危之际,任何道德情义不值一文。一个乞丐,怎会分食?
当母亲在病床上,连呼喊他的名字也没力气,他却只能坐在床边,喂她喝自己从山上采取的药草,连游医也请不起。每一秒过去,他就觉得母亲离他更远,就彷佛是自己把她推远的。那时,门口响起了叩门声,打开门的那一刻,他便知道那是他母亲唯一生存的机会。
命与命,孰轻孰重,在一瞬间他已经掂量得很清楚。
穆樗必须得死。
到最后,谢飌只问他一句——
“那她亦何罪之有?”
跪在衙门前的何许生,双膝跪地,冰冷得失去了知觉。看着天,连天来的好天气都突然消失了,雪如石,大大小小,一一掷在他身上。
他晓得这是报应,天公也看不过眼。其实在前数天,他的母亲也病逝了。大夫说了是母亲后来服用的药物因为跟他在山上摘的药相冲,两款药草混在一起,早已病重的人并不能承受。世界入百种药,他偏偏摘取了相冲的药材,这就是命……
一心救母,却害了她。
这事本是他一人所为,却坏了大人的名声,更害平生不杀生的母亲的命里沾了血、蒙受罪孽。
“对不起……对不起……”
暗红的墙面,白茫的大地,风雪厉行,路上无影,只一被白雪覆盖的罪人,生了根般,跪在那里。
那一天,他虽失了双腿,却寻回初心。
风停,雪停,太阳从天边新钻来的出来,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过。
“崇山,带他去看大夫,替他为邱氏葬得风光点。”
“若然你也不想回来,便到钟比行那去领俸禄。”
崇山一怔,在他印象里,谢大人向来未雨绸缪,每每看向他的背影,心中便有无限的敬畏,如山岳不可堪动。如今他却感受到风雨欲摧的危机,敏锐地感受到谢大人的背影,多了一份怅惘和不肯定。
彷佛快要消亡般。
没想到何许生偏走远道一事竟让大人蒙受如此之大的挫败。
向来不善言谈的崇山,重重往地上一掼,郑重道:
“崇山终身铭记教诲,不曾反悔,与愿大人并肩而行。”
谢大人曾向何许生和他表明过自己的理念——不受不白之冤,不受不明之财,不行不义之路。
每一条都与现世大相径庭。
任重而道远,他这条命是谢大人捡回来的,纵然要死在路上,他亦无所悔。
——分隔线——
风铃声当当而响,是因为微风吹拂。躺在床上的女孩,尤其破旧的玩偶,无力地睁开双眼,任由别人摆布着。
四下静悄悄,如听见低沉的话语声,如煦的阳光轻轻打在穆樗的脸庞,想要唤醒沉睡中的她。
但其实,穆樗早已醒来,只是不愿睁眼而已。
阳光竟能照到她的脸上,彷如隔世般,上回最后一次如阳光这样近已经是被押送那会。这光彷佛将她残破的心逐一逐一地慢慢修补,如羽的细风吹奏被一首首美妙的乐歌……有一瞬,穆樗希望永远都像这般,只静静地躺着,没有人打扰她,让她一个人安静而平安地过完这一生。
只差一步,她就能以死人的身份脱离牢狱,不用管与谢飌的交易,不用管陈念那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