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声天上有,地上亦有,天上的是富贵人家的玩意,地下的是鼠辈的玩意,偏生穆樗却喜欢近在只尺的光。
外面的世界有多吵闹,狱中里头就越寂静,寂静得让人心慌。
送旧迎新,是新年的习俗。
去年的新年,她的大姐就是在这个时间被送出去了。
前来送礼的人很多,一包三迭的送,但最注目的是案面上的一封纸书,看得穆震中眉开眼笑,看来上面少不免恭维他的说话。直至大姐被花轿送走后,她才晓得人已经嫁了出去,还记得下帖那天,大姐并不在现场。
所以说地上的光才是穆樗的所爱,因为但凡热闹喜庆的场面必有人泣,就如星光点点之处必有人伤。
之后就轮到她了。
当鞭炮声停下来后,她才发现时间已不知不觉的转移至新年。日子一天天的算着,但穆樗并没有靠新年这日子去想,才觉得有点意外,也不觉得天上的大姐过得怎样。新年归新年,寒冬归寒冬,纵然再热闹,天气亦是一如既往的冷,今天彷佛更加放肆,风更大了些,连同小红纸屑都被吹进来。
骤眼看还以为是纸钱。
在狱中,囚犯是没有新年的,但狱卒是有的,所以今天比以往都要清冷,不过囚犯都挺高兴的。虽然没有狱卒的监视,但碗里的食物明显是昨天剩下的食材东拼西就的而来的,谁也不敢言。传统来说,新年是吃得最为丰盛的一天。大家默默看着,沉默了半刻,便又吃下凉透的东西。
总比身体凉透要好。
“我们这些人又有谁在乎,在这的谁不是被人逼到绝路,偷半个馒头便被安进来,活得像条狗似的。官府那帮人偷了那么多,却能让身边的人为他们活得像条狗。”今日几乎没人当值,听说只有”男死牢”和”女死牢”里有人站岗。所以丁一思抱怨得间外张扬,也不怕被人听见。
“既然是新年,都不懂得给点好吃的吗?”丁一恩顶着空虚的肚子感既道。
在说什么傻话呢?
丁一恩一下一下地按着碗边,与地上的枯草相撞,磕发”咔咔”的的轻响……
穆樗记得新年那天,穆震中嫌阮姨娘丢人,不让她出席晚宴,而穆樗坐在桌角边,隔着幕,看着他们碰杯交耳,但内心早已焦急不已,因为阮姨娘一旦没有吃上饭,便会开始闹脾气,而女使又被唤走作事。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后,穆樗马上跑出灶房拿吃的给阮姨娘。却见到刚吃剩的汤羹膳食被灶娘底下女使们,贪婪地吸吮着,生怕滴在地上。他们一见到自己,连平日对她张牙舞爪的都马上跪下来求饶,哭喊地求着她、求她不要告诉穆震中和古丽莹……她已经忘了自己怎样响应她们,拿走一碗完好的热食便走了,事后亦没有告诉任何人。但他们偷吃主人的食物的事终究被传了出去,每人都被仗了十板,这十板让他们既能受到教训,又能继续干活。
往后,但凡吃剩的食物,由古丽莹带头,把不同类型的食物混合,或者加水加汁搅乱,直至不成形为止。古丽莹心情不妙时,还会往里面吐口沬,一点点白色泡沬浮在上面,看着恶心、闻着也恶心。
总然吃不下,也别妄求她们能赐给你——这就是世界运行的模式。
穆樗看着丁一恩莫名伤感的面孔,晓是新年的气庆令她更无情打采。穆樗故意挠开刚才话题,问道:”不也有个人给你送吃的吗?你不拿出来吃?”穆樗记得上回有个人来探望丁一恩,当时她的狱室放着一包大一包小的东西。丁一恩是个孤儿,那个人应该是她的朋友吧。
“那个人?他给的都不够我塞牙缝!想来我也不晓得他叫啥名,一见我就指手划脚,我问了他很多次,也说不出自己是谁,我才晓得他是哑巴。他当时举着一张纸写着三个字,我又不会看字!”丁一恩拍着大腿道。
转念一想,丁一思又拍下大腿:”不过他那张脸看上去有这么一丁点熟悉,又给我带上棉絮和些吃的。人挺不错,但就是记不起他是谁。”
“穆樗,你想他会不会是贪恋我的美貌,在街头见了我一眼便念念不忘,然后追我追到这里来?”丁一恩越想越得意,开始摆姿作态。穆樗笑了出来,丁一恩这份人便是贵在自信,连成语都用对了。
三个字?丁一恩的名也是三字。穆樗便顺着这方向去猜:”记得你枷锁上面的字符吗?你想想,他写写的那三个字像枷锁上头的吗?”枷锁只会在走动时穿戴,在牢室和工场都不用戴上。左边第三个牢室便有位女人长期戴着,听闻她曾经失控咬上一个狱吏的脚踝,虽然当时一脚被人踢开,撞上木柱,脑髓流的血比那狱卒还多,但仍活下来,继续收押在这。她至今仍载着枷锁,只有吃或者干活时不可以松脱。
“这个啊……”丁一恩想了一会,突然徐徐地往后仰,用枯草堆栈成枕头,枕在上头,尾头拉得长长,彷佛已陷入睡梦中。
穆樗看着她半合的眼帘,晓得她已睡下了。不日之后,丁一恩将要离开这无间地狱了。在这之前便先睡个好梦先吧。
穆樗不喜欢梦,因为梦里都是假的,所拥有的又是如此真切,所以失去才觉得分外怅惘。她默默挑望不远处的窗口,小得如瓶口,外面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但这小小的窗口已是穆樗唯一苦闷的出口。
她想要的,是能把握的事——譬如说,自己的命。
穆樗环视四周,眼下四面无人,是动手的好时机,而女囚们都睡下了。穆樗静悄悄来到戎芝兰跟前,即使她看上去已睡下的样子,但穆樗仍放心不下。
以她的性子,丁点的动静都会醒,是她养成的警觉性。
“待会无论听见什么都看,我希望你不要插手。”穆樗在她耳边说道。
戎芝兰并没有响应,就略略转过身继续睡着,彷如什么都没听见。
她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眼看最后一个危机也处理好,穆樗长吁了一口气,即使内心做了无数次心理准备,亦无法镇定下来,拿着钥匙的左手不停地颤抖着,彷佛落入蛛网的蝴蝶,双翼抖个不停。
但她不是那只破翼的蝴蝶。
她只会是一个即将重生的人。
穆樗再次对准门鏠插进去,对着锁舌一顶,轻轻的一声”咔咚”,敲响她的心。
门打开了。
穆樗刻意没有锁回门锁,是因为留了道给戎芝兰。若同时有两位囚犯走失,论身份之重,必然是寻戎芝兰为先,为她分去不少兵力。
这是她第一次在别的时间点走到门口,周遭都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穆樗不得不贴墙而行,凭着自己的记忆徐徐地走。她听到远方有些狱卒围着台上大声吃着酒谈讲着,步伐便更加小心。
穆樗心底数着十五步,她此刻应是来到男死牢的门前,里面死气沉沉,还有时不时的沉吟。
正当她越过男死牢时,一把鬼魅阴森的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凑在耳后咻咻地吹着,吹的是热风,却毛骨悚然——
“穆、樗、姑、娘……”
“请问你在做什么呢?”
然而她的事还是被发现了。
她来不及惊讶,拔起双腿便跑。
即使眼前一片漆黑,她的心脏起伏不停的跃动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她被捉到,一切都完了。
肌肤暴露在外面,寒飕飕的,每吸一口气都是凉的,但她却感觉不到冷。
直到双肩被拉着双腿不能再动弹时,她才真正地感到恐惧和寒冷。穆樗拼了命地挣脱,一脱身,立刻又住前跑,地面湿滑的泥潭,一次次地被滑倒了又爬起来。
她那沉重的身体左一歪右一歪,窘迫又狼狈。即了拼尽了力气,她却永远无法知道前面的路还有多远。她一直被倒着行,那个看不见的大门离她远了些、远了些……
此时此刻的她已被带到一所暗室里,房里黑压压,人数有多少也看不清,净听到交头接耳的细语和讥讽声。到底是那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今日是新年,留守的理应只有小兵小卒。大好节日,他儿子也回来了,他陈念不应在这的,也不该在这的……除非……
穆樗的脑海扬起一个人的面孔,那个安静得吓人的赵可弟……
“给我。”一把声音赫然打断她的思绪。
陈念一面伸出干瘪的手,一面扬起副自以为正人君子的嘴脸,劝说道。
穆樗把钥匙紧紧握在她的拳头里,死也不愿松手。
“哦——瞧你这副模样……很倔强嘛……”陈念摇着头说,扬起难看的笑容,”来!将穆小姐捺在地上!”
她的脸被逼朝下,双肩被强力按捺在地上,陆洋星扯出她的手臂,平仰在地上。
穆樗的鼻腔和嘴唇吃了一口的尘灰。
陈念一只脚,正正地,踩在她的手背上,任意地在脚底揉捏。
手指咔咔的响,手背红黑的鞋印。
一下又一下,一直踏在她手背上,每一脚,她的心就跟着紧缩一次,但时间似乎不想放过她,放慢般进行,他每一个动作都清晰映入眼眸,他们的笑声清晰地回荡。
她的额上沁出汗珠,顶着暗红的眼眶,死守着钥匙,只差一点,她便可以逃出去了……为什么?为什么?
穆樗痛苦的声音嘎然中止,顷刻间,一切化为乌有。
碎沙在脸上磨损,手心被碎屑切入,入骨之痛,十来天的努力就只剩一堆白粉。
钥匙没了。
她辛苦打造的钥匙,就这样给毁了。
她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但原来真正的绝望是眼泪也没有,空剩一股寂静无声。
“其实呢……由第一天开始,我便知道你拿了陆洋星的钥匙。那时候,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陈念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好像是被穆樗的举动逗笑了,轻蔑嘲讽着。
原来他早已知晓,坐静着收成的那刻,尽情地羞辱。
“人被给弄脏,我们还得还謝大人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儿,大家说是不是?”陈念咂了咂嘴唇,脸上突地扬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奸笑。
“是!”异口同声。
穆樗被陆洋星押跪在地上,前方一桌子的人,端起看戏的模样。
陈念绷着松弛的脸皮,短促地神经质笑了一声,抓着花生一颗颗往嘴里丢,笑得穆樗心底发寒。
后头重重的一掼,扬起水声和铁桶的声音。穆樗没敢往后看,但凭她任何一抺的动作,都怕会挑起陈念的嗜虐感。
听声音,似是一个载满东西、十足分量的铁桶子。
到底是什么?
忐忑的感觉一分一秒地增长,陈念依然没有任何行动。她当然不会这么傻,以为陈念会放过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