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哀家必是要追究的,圣上年幼,身边人照顾不好,便须杀一儆百,以绝后患。哀家思来想去,文事与王上亲近,必能知我关切之心,故可堪此监察大任,以固国本,”元颐顿了顿,缓和下语气问道,“文事以为,这首当其冲要杀一杀的,是谁呢?”
谢灵蕴一凛,她明了元颐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当啷一声,赵丹随手扔了专为她打的御用轻弓,跌坐在演武场的沙地上,喘息不停。顾恪之背手立于她身后,微皱眉峰道,“圣上,习武强身贵在坚持,万没有练一刻歇三刻的道理,恭请圣上起身,习完今日射艺课程。”
赵丹不理,将手埋进沙子,自顾自画着不明所以的形状。
见劝谏无用,顾恪之轻叹口气,任幼帝少坐片刻,忽而放声道,“张大人,您何时至此?”
“别诓我了!上回,上上回,你也喊太傅至此,结果呢?我才不信,这次再上当,我就是只狸奴!”赵丹一扬掌,白沙劈头散下,落得满身皆是。
“王上!”
一声厉喝如当空响雷般在赵丹头顶炸开,她浑身一抖,慌忙爬起身,绞着双手嗫嚅道,“太傅,孤……”
来人竟真的是张庭辅,他原本不近武场,将赵丹的骑射武艺全权交给教头和顾恪之,谁知今日心血来潮,听闻赵丹射艺见长,便专挑此间来一鉴风采,结果箭术没欣赏成,反倒目睹幼帝耍赖委地,占尽了文典里批驳的失仪之处。
张庭辅双目怒睁,十指紧攥成拳并于身侧,顾恪之简直怀疑下一刻他的须发皆会因体内怒火而自燃。“太傅息怒。王上年幼,体力不支也情有可原,”顾恪之想给这老臣降降火。
“先帝五岁作诗,七岁开弓,九岁驭马,何尝不是总角年纪!身在其位,须谋其政,哪里就能由着性子,用一句情有可原便搪塞过去,大越百姓怎可仰仗一位游戏君王!”
张庭辅甩袖呵道,接着他蓦地五体投地,跪于赵丹靴前,语带哽咽地恳请她抄写《大越会典》礼制篇百遍,并将其熟记于心,“教不严师之惰,老臣自会与王上一同抄写。”
赵丹抽噎摇头,“孤不要,孤要文事,把谢文事叫来……”
“王上莫要如孩童般任性!谢文事今日告假,未入宫当值,无人再纵着王上,请王上移步尚书房吧,”张庭辅起身示意春秀和几个婢子服侍赵丹返回泰安殿。
顾恪之原本眼观鼻鼻观心,无意介入这教导幼帝的旷日纷争里,却被张太傅一句话攫住了心神,不由出声问道,“敢问太傅,谢文事告假缘由为何?”
“病了,”张庭辅面沉如水,无心应付他事,扔下两个字便匆匆跟着赵丹离开了演武场。
捱到午时,顾恪之与武场教头招呼一声便径自出了宫门,直奔谢府,他总以为谢灵蕴虽终日一副懒散模样,内里却擅长对己身狠到极致,若非病到下不了床,绝难纵着心休憩在家。
谢府的家丁倒是像被专程训过,不似许多高门中人最喜狐假虎威,只用鼻孔瞧人。虽见顾恪之是个面嫩的生人,谢家门房也不怠慢,差了个腿脚灵便的小厮入内禀报主子们,这小厮不多时就跑了回来,挠头对顾恪之道,七少主不在,她院子里的人只说进宫去了,不知为何又告假,反倒是主母罗芙得知他来访,特地邀他去主院歇歇脚,谢他挂念女郎。
未料到此行无果,顾恪之胸口有些堵,他以宫中事务紧要为由婉拒了罗芙之邀,托小厮替他转达歉意,待步下数阶踏跺,得益于明枪暗箭下练出的耳力,顾恪之还是捉住了门房与小厮的低语,“没白疼你,主子们的行踪半露半不露就对了。七少主如今是宫里的红人,你瞧就连今儿来传旨的元宝公公都得敬她十分,往后啊多在她眼前转转,少不了你的好处。”
顾恪之知晓元宝被收进了钟粹宫一事,谢灵蕴的去处已不言自明。那晚风波亭的暧昧旖旎、肺腑忠告,于他仍记刻五内,而于谢灵蕴,恐怕已消散殆尽,这下顾恪之的胸口岂止是堵,一股怨气漫溢其间,胀得生疼。
等再抬头时,朱雀门已在眼前,想见宫里的一池浑水,顾恪之更觉气闷,索性一甩袖掉头朝自家府邸去也。
“如何?文事有答案了吧,不敢讲还是,不愿讲?”元颐自热茶升腾起的氤氲中抬眼,一脸玩味地望向谢灵蕴。
“恕臣愚钝,实在不知。”
“不知?呵,”元颐嗤笑一声,“也罢,哀家体谅你同僚之情甚笃,便不逼迫你了,况且哀家向来信不过口舌,表完忠心背转身就是一刀的先例也并不鲜见。既如此,哀家只等文事携投名状而来了,咱们圣上亲手盖下大印,处决张太傅的那张圣旨便是昱晟你带着谢家一揽无上尊荣的通天梯啊。”
谢灵蕴知觉周身冰凉,尤以双手为甚,黏腻的冷汗正层层渗出,加之眼前逐渐模糊一片,且呼吸不畅,她有一息仿佛置身于冰湖,缓缓下坠。
药效明显在减退,谢灵蕴勉力强撑着神志,心下了然这回元颐是铁了心要一份投名状,以便将她和谢家绑在背弃赵氏的同一条船上,故而赵丹身畔第一忠臣张庭辅的脑袋此时自然成了她的“忠心和诚意”。
翠姑已然无辜丧命,这次谢灵蕴偏要保下那个喜好皱眉却每逢遇见糖沙翁时一脸稚真的怪老头。她略略一顿,笑道,“太后娘娘疼爱王上,顾念国本,实乃我大越之幸。王上年幼,确不该执教过于严苛,臣回去谨代娘娘训导那些师傅们便是,哪里就值得娘娘大动肝火,天儿热,内火更烧不得。”
“谢文事,哀家耐性有限,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事儿做多了,当心引火上身,”元颐冷冷道。不知想起什么,倏忽间她换了张面孔,再次弯起眉眼。
“谢遥,该是多日未归了吧?也怪哀家忘性大,竟没使人告知你们,你大哥那日进宫犯大不敬之罪,现于刑部大牢里候审,快些遣人送点厚实的衣物去吧,听说夜里啊,阴冷得很。”
谢灵蕴一时怔在原地,银制的双箸脱手掉落在盘中,当啷一声清响唤回她少许神志,什么筹谋、隐忍、步步为营,皆是顾不得了,谢灵蕴现下满脑子只塞得进一句话:
刑部是姓元的。
如今刑部尚书便是元颐之父元祐德,而元颐的同胞弟弟元祯,也就是那位在伴读之争中输于谢灵蕴的勋贵,则在不久前擢升至刑部尚书郎。赵拓崩逝后,这元氏父子二人联手,几乎将刑部经营成了家族产业,虽不至公然违背国法,却也暗渡陈仓,为排除异己添了诸多便利。
“为何?”谢灵蕴一改唯唯诺诺之态,抬眼直逼向元颐。
“哀家方才已言明,谢遥犯大不敬之罪,”元颐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眼前挺直了腰板的弱冠士子,对其几近质问的语气并不以为忤,反倒好似越发耐心了些,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太后明鉴,家兄为人仁善,忠君敬长,断不敢冒犯天威,想必其中误会甚多,臣自请入监探望,代为劝诫,如若兄长果真言行不当,臣愿与他一同领罚。”
虽出口是一番示弱之辞,谢灵蕴依旧不闪不避,与元颐的视线胶着于半空,片刻沉寂后,元颐垂目抿了一口热茶,淡淡道,“能否踏进刑部大牢是取决于你的,谢文事,一端是兄,一端是长,文事要如何抉择呢?”
谢灵蕴以食指指尖死死抵住虎口,勉强将袭上前额的恍惚逼退,欲起身时又是一阵晕眩,她几近踉跄,咬牙退开三步,撩衣跪于桌前。
“臣敬重兄长之心实不敢与太后的舐犊之情相提并论,然同是自肺腑而生,故斗胆揣测上意,太后疼惜王上圣体,对张太傅教授之法存有疑虑,抚恤于幼童,教诫于国君,实有国母之风,令闻者感怀,此本应为天下文士皆会著文称赞的家国表率,然,”谢灵蕴深吸一口气,直至元颐挑眉侧目,方才接道,
“然,太后有所不知,张庭辅在文人墨客间威望极高,他曾著书立说,挥毫泼墨,无论是诗词歌赋抑或小品字画,皆被奉为上品,民间趋之若鹜。若小惩大戒还好,可如若夺其性命,只怕......,”
“如何?”
“只怕有损王室声誉,毕竟拿起笔杆子的文人有时甚至强于一支悍旅,万勿掉以轻心。”
元颐轻哼一声便没了言语,只端起万寿无疆鎏金碗多使了些力磕在玉石桌面上,少顷便有三五宫婢鱼贯而入,裙裾擦过金砖沙沙作响,后分列于元颐两侧,布菜的布菜,添茶的添茶,无人再往谢灵蕴跪着的方向再递一眼。
元颐又进了两块糕点便搁了筷子,被宫婢搀着歪上软榻,一手撑在额侧,就此阖紧双目,似是睡去。
谢灵蕴心下了然,只怕自己一时半会儿是起不了身了,索性半坐于鞋跟处,稳住身形,不动不言,任由豆大的汗珠滚落在铺开的袍子上,聚于一处,又洇染开去。她半时如坠冰窖,半时头顶火炉,内里仿佛有千只巨掌一齐翻搅,皮囊被炙烤着,心底却无比平静,如此也算是与谢遥共患难。
初闻谢遥被构陷时的慌乱已然平息,谢灵蕴笃定元颐不会傻到在争取盟友未成之时,对谢遥下手。此时此地端的像在熬鹰,只看她和元颐,谁为鹰,谁又是驯鹰之人。
“武习回来了!”顾府家丁这边厢接过顾恪之的束带,偷眼瞧见少主子今日的脸色实在不明朗,与前两日相差甚远,便不敢再玩笑造次,乖乖跑去通传。照长公主定下的规矩,入朝领职的顾氏族人即使在自家府里也不能少爷老爷的浑叫,一律以官职相称。
顾恪之在寝屋一口气还未喘匀,家丁便匆匆寻来,道主母吩咐了,长公主多日未见长孙,思念得紧,令顾恪之过府请安。按例,若在京,他每旬需赴长公主府尽一日孝道,而未有要事,他这位祖母也并不会主动召子孙入府,常有训曰“挺立天地间自当横刀沙场,万勿成日只钻营如何讨孤欢心,求得祖上荫蔽,令人不齿!”
因而顾恪之心下了然,什么思念得紧皆是托词,老祖母必是琢磨出新规,唤他去受训的。
顾恪之被早候在府邸前的侍婢领至后花园时,就见自家祖母仍是一身朱色劲装,佩墨色皮质蹀躞,银色华发紧抿于脑后,仅以一只木簪挽成髻,大马金刀地半蹲在苑心湖畔,不为逗鸟,不为赏花,只闭起双目——扎马步。
顾恪之行至近前,忽生玩笑之心,猛出一拳,直向祖母面门袭去,他留了七分力道,本欲拂去祖母耳鬓的一片树叶便罢,却被一掌截停在半空,仅剩的三分力道也卸了个干净,他刚笑着唤了声祖母,那边攻势竟愈发凶猛,迫得他退后两步,起手和长公主对了几掌。
结果一掌没收住,带起的掌风拂掉了那片叶子,老祖母脚下终是不稳,摇晃数下,精气神也散了。她索性站直身体,笑道,“不错,功夫有长进,看来这段时日并未懈怠。”
顾恪之口称不敢,扶着祖母跨过栈桥,在湖心亭落座。
“听闻你近日与谢家那行七的贵女走得颇近?”
顾恪之一口茶好险没喷出来,他万万没想到老太太竟是要问此事,而且那意味深长的语气很是暧昧。
“您想哪里去了,”顾恪之哭笑不得,“我与她皆是王上伴读,在宫中行走多有碰面罢了,哪里会生出旁的心思。”
长公主沉了脸色,“孤并未与你嬉笑,聊什么风花雪月,儿女私情。谢家近日里阴私动作不少,和后宫那位想必是有勾当。先王早逝,这些世家大族显然已夜不能寐了,欺负赵氏幼主力薄,竟妄想取而代之!孤是老了,可还没死呢!即便杀入宫中,取了那妇人首级,料想也无人敢置喙。”
祖母英年战功卓著,加之为人豪爽,在前朝后宫皆有追随者,这个顾恪之早已知晓,但如今仍耳目甚广,倒是让他意外。毕竟祖母自祖父殁了后便深居简出,连先王出殡入陵时都拒绝露面,只在府中简单操持了丧仪,以保全皇家的规制,顾恪之以为祖母早已厌倦那些纷争,再不问庙堂之事。
“您切莫动怒,以免伤了身子。斩杀元氏太后固然容易,然世族们动作如此频繁,必是有周全的谋划,所谓的太后也仅是提线傀儡罢了,除掉一个,他们大可再扶持另一个。孙儿以为当务之急应是稳住城防军,谨防存有异心之人扰乱军心。”
“大善。”长公主微微颔首,“空有一身武艺实为一介莽夫,贯通谋略方是英才,你毕竟年少,经验不足,往后放下自己的贵戚血脉,虚心求教吧。”
顾恪之躬身应是,心底舒了口气,接道,“报与祖母知晓,孙儿昔日麾下亲信程耳如今供职于羽林卫,在城防营中结交颇多,耳目甚明,故城防军这厢可交予孙儿处置,定教他们翻不起风浪。”
“善,你便去历练历练,不过这西京城的波诡云谲比之大漠流沙不遑多让,皆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怖,被缠住了也莫要找孤哭闹。”
“祖母安心,必不扰了您清净,”顾恪之莞尔。
长公主颔首,等顾恪之再拜告退时,她仿若不经意间想起前事,道,“无论是相知恨晚抑或是拳拳在念,你与谢家那丫头再不能有公务之外的交集,谢氏若铁了心勾结其他世家,和正统为敌,那便是首当其冲须全族剿杀的靶子,届时你又如何自处?”
顾恪之不知怎的心内一坠,重若千斤,思及此刻就在太后身侧的谢灵蕴,更是胸口淤堵酸涩,他强忍道,“我与谢昱晟仅泛泛之交,确有几次交集,却并未有何私情……”
“你素来识大体……”长公主本因宫中回报多次见孙儿与谢文事走在一处而不悦,见顾恪之一再否认,又觉此事是自己太过敏感,正欲称赞两句,却被截断了话头。
“虽如此,孙儿甘愿为谢昱晟担保,谢家是谢家,她是她,凭她平日里待王上的赤诚体贴,断做不出忤逆之事!”
“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般道理还需孤教给你吗?她与谢家已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她还愿意摆脱家族势力,维系正统吗?我不信这小妮子有这般忠肝义胆!莫再多言,照做便是,否则你便连那武习也不必做了,回军营去吧。”
顾恪之静立少顷,待颈上的青筋尽数平息,他矮身捡起被祖母掷在地的锤纹银制茶碗,略过被茶水打湿的下袍,将茶碗端端正正置于石桌上,后便告一声罪,转身快步离开了八角亭。
留下长公主一人独坐,不多时,一盏茶碗自亭中飞出,落入碧湖之中,漾起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