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夜雨淋漓,凉意侵入门窗,直钻进青纱缦里,将绮梦染成了秋色。
谢灵蕴打了个寒颤,于梦中惊醒,坐起身后才发觉头脑昏昏,鼻塞喉痛,想是昨夜贪凉,偷开了一扇轩窗,未曾料到处暑一过,便一日冷似一日,这场雨终是让她风寒入体。
既是醒了,谢灵蕴也无意再躺回去,索性披了件杏色长袍倚在窗下象牙矮榻,点起玉鸭香炉,开轩卧闲敞,静听雨打梧桐叶,此时庭户无人,一线屋檐已遮不住泛白的天光,而弯月却仍悬于一角,落下清霜。
昨夜梦中片断如香屑般在眼前飘散,咂摸半天却捋不出头绪,只留下颊边的一丝温热和一声低笑,唤她谢昱晟。
此梦自风波亭之约后便持续了一段日子,谢灵蕴知道是谁,却不太情愿向自己承认。她咳了两声,顿觉又是一阵燥气,顺手端起榻桌上晚晌未收起的凉茶,一饮而尽。
待雨住风歇,满天朝霞迎旭日初升,草庐里人声渐起。崔嬷嬷领着两个小婢快步穿过回廊,停在谢灵蕴卧房前,尽力放轻手脚,只将门推开一条缝便闪身而入,可谓熟能生巧,一气呵成。
趁小婢布置晨洗衣物、用品的空当儿,崔嬷嬷挂床幔于玉钩之上,预备唤醒她的少主子,这是自谢乾夫妻二人双双殁了以后,十余年来的每个清晨她的首要差事。
床上锦被散乱,玉枕横陈,却一人也无,崔嬷嬷大惊,下手去摸床铺,金缕席早已沁凉如水,她慌得尖声喊将起来,引得两个婢子怯怯跑来询问何事发生。
“主子不见了!你们速速去寻!”
婢子们赶忙返身向外走,又被嬷嬷喊住,叮嘱她们切勿声张,“若要嚷得全府皆知,仔细你们的皮!”
忽而一阵咳喘声自屋内一角传来,三人顿时头皮发麻、汗毛直立,相互勾挽着挤作一团,向声源处挪过去。转过银线钩成的帷幔,就在窗前的小榻上,谢灵蕴埋首于双臂之间,无知无觉地沉睡,外袍早已滑落,委顿在地上。
窗外的木槿谢灵蕴向来禁着园匠修剪,如今长得恣意极了,四处横枝蔓生,其中一枝此时便堪堪越过了窗槛,枝头一簇白花点点下坠,晨风拂过,数片花瓣不知怎的轻易散了开去,飘飘落落,宛若一场微末的雨,沾在如瀑的黑发间,轻染幽香。
“诶呦,我的小祖宗,怎的睡在此处,风寒急症可不是闹着玩的!”
崔嬷嬷瞬时甩脱小婢子的手臂,冲上前将窗子的撑杆撤了下来,那枝木槿就此被挤了出去,不知命运如何。
谢灵蕴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却辨不清是何声音,实在烦不胜烦,撑起手肘欲睁眼瞧个清楚,又一阵天旋地转,不支倒了回去。她张口喊了声嬷嬷,仅有气音漏出,这下果真是风寒入体没跑了。
崔嬷嬷长吁短叹地扶起谢灵蕴,搀着她躺回床榻上,为她掖紧被角。锦被下的人此时显已意识不清,脸颊升起两团红晕,余下的肌肤却近惨白。
“这可怎么是好,怎么好啊!你,速速去传个利索的找郎中来,你去主院禀明家主,就说女郎病得实在有些重,今儿怕是应不了卯了,快去!”
驱走两个婢子,崔嬷嬷浸了一方凉手帕,细细为谢灵蕴擦拭身上,可谢灵蕴像是被魇着了,胡乱向半空挥手、抓探,口中含混不清地嘟囔,间或喊叫两声,崔嬷嬷费力听了半晌,只勉强辨出兄、故、太等字音,也不知何意。
门外终是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崔嬷嬷抹了把额上密布的薄汗,刚解下玉钩勾住的青纱帐,来人便已立在帷帐后,开口发问道:
“阿嫽如何了?”
崔嬷嬷一听竟是谢邈,慌忙转过绣花帷帐,垂首回道,“怎的还劳动三少主亲自来了呢。现下刚睡稳了些,想是近日天儿渐凉,七主子幼时亏空积弱,不敌寒气侵袭,昨夜就起了热。”
“昨夜起了热?边上连个服侍的人都无?硬生生拖至现在才去寻郎中,无怪病重了!”
谢邈脸色极差,崔嬷嬷心下讶异这阎罗何时如此关怀自家主子,面上只是凄然惶恐,带着草庐一众侍候的小厮婢子呼啦啦跪了一地,伏身答道,“尊请三少主知晓,七主子体恤我等微贱之躯,特命草庐内一律无需值夜,每日有个应门的壮丁守着便罢了。确是老奴疏忽,往后定劝七主子改了这规矩。”
说话间,又一阵急促的脚步连带着粗重的呼吸声自远而近,这回来的才是谢家用惯了的吴郎中。吴姓郎中乃从宫里解职的医师,缘由不明,出宫后在东市开了家医馆,接连给好几位贵女诊出喜脉,便渐渐得了名声,倒成了世家女眷青睐的郎中,尤以谢、元两家为甚。
吴郎中甫一进门,还未及跟谢邈问安,便被他推至谢灵蕴床边,“无论动用何法,女郎须得在一个时辰内清醒下床,否则这双妙手我怕你是用不到了!”
崔嬷嬷浑身一颤,暗骂自己瞎了眼,竟以为谢邈是真心关怀妹子身体,顾不及细思量,她调头膝行至谢邈脚边,劝道,“三少主慎思啊,如今七主子只是染了风寒,将养个一两日也便好了,若下了虎狼之药,难保不留病根儿,我们又如何跟家主交代啊。”
“出了事自有我担着,你来啰嗦个什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挑了今日,我倒是等得,宫里那位可等不得!”
一截皓腕耷拉在床沿,吴郎中取出脉枕垫在腕下,闭目号脉片刻,起身对谢邈道,“女郎确患寒疾,且内里又淤堵良久,使得病症来势汹汹,正如这位嬷嬷所言,一味猛药下去恐伤其根本。”
谢邈沉吟半晌,道,“阿嫽自幼底子尚可,况年纪还小,只此一次的话应不至于留下甚病根。宫中贵人倚重她,此事怠慢不得,给药吧。”
吴郎中没再二话,提笔写下方子交与药童。不多时,煎好的一碗黑汤被捧了回来,奉至谢邈面前,他端起药碗舀了几下,视线逡巡一番,定在了崔嬷嬷头上。
“嬷嬷,伺候你家主子用药吧?”
长长一声叹息揪得在场众人心绪不宁,崔嬷嬷扶着膝盖,踉跄站起,接过那碗药汤,一勺一勺地喂谢灵蕴喝了下去。还剩半碗时,崔嬷嬷停了动作,说什么也不肯再喂,“主子现时意识不清,碗底的药渣呛进喉管里面的话,便是大罗金仙也束手无策了。”
谢邈无可无不可地允了,紧盯着崔嬷嬷怀里的谢灵蕴,恨不得她下一刻便睁开眼,活蹦乱跳地下床。
“文事好些了吗?”
人未到,声先至。谢邈一惊,快步走到门前候着,欲将来人迎进屋里。
“谢承旨万毋需如此客套,这文事的闺房,咱家此等微末实在不便进去。”
“元宝公公过谦了,阿嫽不过一个不知事的孩子,得您多包涵,”谢邈笑道。来人正是如今在钟粹宫领总管一职的中官元宝,荣宠加身,气焰极盛。
元宝摆手,笑道,“承旨说的哪里话,太后娘娘极器重文事,这不,一早生了个新念头,急于要讲与文事,半刻也等不得,赶我来护文事进宫,”顿了顿,继续道,“哪知文事竟病倒了,咱家遣人去回禀,娘娘方才宣了新旨,体恤文事身子不爽利,叫人套好了御用马车,就在谢府大门口停着呐,文事出门便可乘车,一丝风也吹不着,一点凉也受不了,您当兄长的尽可放百万个心吧。”
谢邈连连称是,元宝叹道,“此等恩宠,咱家可真是想都不敢想。”
无论谢邈再三再四地请元宝进门稍歇,这宦官皆不松口,咬定自己会污了贵女闺房,只愿意站在门外等,连小婢奉的香茶也不接。
元宝脸上笑容愈盛,谢邈的嘴角便愈发垮得显,他来来回回地踱步,双眼钉在谢灵蕴面上,见她半点都无转醒的迹象,怒指崔嬷嬷道,“谁准你喂半碗的!药不够量哪里会起效?快给她灌下去!”
嬷嬷不愿,迟迟未端起药碗,谢邈顿时横眉倒竖,忽地飞脚踹过去,正中崔嬷嬷的侧腰,老妇哀嚎一声,委顿在地无法动弹,谢邈不解气,上前便要再补一脚,床榻那边却传来一声冷叱,“三哥好大威风,我这儿庙小承不下,请三哥另寻他处消磨时间吧!”
这话音里中气不足,气势减半,可到底是把谢邈逼退了回去,他扔下崔嬷嬷,急急赶到床边,冲谢灵蕴嘻笑着认错,口称自己忧心过甚,确不该打骂草庐的下人。
“嬷嬷只比太姥晚三年入府,绝不是三哥口中的下人,还望三哥知晓。”
“我知,我知,方才也是急火攻心,七妹妹原谅则个,钟粹宫的元宝公公已候多时了,轻慢不得啊,”言罢,不待谢灵蕴再说什么,转头呵斥婢子们没眼力,“主子既醒了,梳洗穿着需我来教吗?!”
“哦呦,谢文事可是大好了?万幸万幸,有太后鸿福庇佑,文事怎会不好呢?”不等屋内再应,元宝笑道,“文事,承旨,奴婢叨扰良久,这便去前厅候着了。”
屋内霎时忙乱起来,婢子们手里托着水盆、早茶,脚下生风。谢邈心满意足地退出屋门时,不防听见谢灵蕴幽幽一句,“三哥,今日捧你上天,明日踩你成泥,这样的事,宫里还少吗?”
“阿嫽难道没听过今日事今日毕的道理?”谢邈咧嘴一笑,铺了满面的春风去前厅与元宝寒暄。
谢灵蕴撑起身,下床将崔嬷嬷扶到圈椅中,见她紧捂侧腰,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颗颗滚进衣袍的领子里,深红色料子被浸得近乎成了墨色。万幸吴郎中诊完病还未及离开,谢灵蕴唤一个小厮速速去把人再请回来。
“主子,别为老奴,耗费心力了,莫得罪了宫里的贵人。此番不得已竟亲手喂主子喝了那,虎狼之药,老奴即便死了,也是活该,”崔嬷嬷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勉强说完告罪的话,便只剩下掉泪的力气。
谢灵蕴不语,任婢子们服侍着穿戴好里外朝服,恰好此时,吴郎中一脸茫然地被请进屋内,谢灵蕴尊他一声太医,将崔嬷嬷托付给他照管,言明必有重谢后,也没等吴郎中回话,自顾自振袖而去。
前厅候着的不单是元宝和谢邈,谢灵蕴甫一露面便被一双手抓住了胳膊,看似搀扶实则钳制,她不悦侧首,却见到一张梦里百转千回的熟面孔,登时没了火气,无奈何地在半拖半就间登上马车。
“文事,太后特地指派福宝来服侍您,还说认识的、用熟的,更称心些,”元宝隔着车帘子笑道,话音里尽是艳羡,谢灵蕴默默翻了个白眼,回过神发现福宝一双黝黑的眸子正死盯着她,不动不言。
谢灵蕴垂目躲开福宝的视线,只觉浑身发冷,她伸手紧了紧领口,企图不留一丝缝隙,可那股恨意却迎面泼来,无孔不入,混杂着她的愧疚化为一只狰狞铁爪搅得她内里闷痛难忍。
她本想问问那日的糖沙翁味道如何,如若福宝喜欢,她便时常带些入宫,这话却在脱口的最后一刻又咽了回去。谢灵蕴说不出口,因她觉得躲在几块点心背后只为寻一方清静的自己,与钟粹宫里那位无甚区别。
挣扎一番后,她咬牙抬眼,直直撞上那双无底似的黑眸子,道,“我娘,在我八岁时殁的......让你也没了母亲,万分对你不住......”余下的话哽在喉间,再多说一字,眼泪便要决堤而出了。
福宝显然一怔,眼神来回乱晃,张口欲言却最终静默了下去,后来一路抱着手臂蜷缩在马车的一角,再没看过谢灵蕴一眼。
马车从朱雀门驶入禁城内,金砖坑洼不平,车厢晃得厉害,使得谢灵蕴愈发头晕目眩。车一径向里,直直停于钟粹宫外,元宝赶来伺候时见福宝自顾自跳下车,也并无去扶谢灵蕴的意思,顿时阴沉了神色,斥责福宝睁眼瞎子一个,成日价只知胡吃。
“元宝公公驭下有方,我本不该插手,奈何与这小婢子投缘得很,心里欢喜她虎头虎脑的模样,还望元宝公公多多看顾,手下留情,”谢灵蕴趁元宝喘息的空儿,施施然朝他拱手道。
元宝赶忙陪笑,连道文事放心,夸赞福宝稳当喜静,惹人疼,仿佛一息前绷脸骂人的不是他。
“昱晟来了?身上可妥帖了些?”元颐指间捻着一串檀木珠子,跪在神龛前闭目道。
这儿是西配殿,元颐平日里喜在此处诵经祈福,神像、经卷还有各式祀物一应俱全。
“好了许多,谢娘娘挂念,”谢灵蕴躬身道。
元颐回身扶起她,“晨时听说你病了,哀家忙来跟药王念叨会儿,请愿助你康复,”顿了顿,谢灵蕴忽地察觉元颐周身被一层柔软包裹起来,她微微侧目,果然见元颐嘴角噙着一抹盈盈,“原先哀家并不信这些,可那时身旁有个人总成日念什么心诚则灵、天官赐福,还赠了我一堆经卷典籍,催着我一卷一卷地读,那些漫漫长夜啊,伴我左右的真就只有满天神佛和满纸经文。如此,哀家倒成了半吊子方外人。”
谢灵蕴一时语塞,不知该拿何种神情对着一个身背血债,权欲熏心的“方外人”。
“今日朝食有你偏爱的枣酥,哀家嘱咐了多搁些糖,喝药甚苦,食甜能令口中好受点,”元颐拉住谢灵蕴的手,细细摩挲着,再将她引至膳桌旁,不由分说按在绣凳上。
咽下一口荷叶粥,元颐笑道,“再过三刻,王上就该来问安了。也难为她,小小年纪,每日起早贪黑,有一回迈门槛儿都差点儿摔了,那小眼睛困成了一条缝哪,哀家瞧着心疼。”
谢灵蕴刚咬了一块枣酥,含在嘴里甜得发苦,吐也不是,嚼也不愿,只好匆匆囫囵吞了,含混地应和两句,“王上为社稷操劳,确是夙兴夜寐,焚膏继晷。”
“非也,若不是有人将一堆发了霉的破书烂简呈到丹阳的桌案上,按头逼她去读去背,王上何至于连睡都睡不够。哀家就不信那些隔了年的老黄历比王上的圣体还重要不成?”
说着说着,元颐声调渐涨,最后竟将一双银箸拍在膳桌上,震得碟碗抖了几抖。谢灵蕴口称息怒,心念急转间她模糊抓住了元颐今日宣她进宫的意图,待要琢磨应对之法时,那方已然开门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