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左进大将军府已十几日,给了家监不少钱,他也只能在这前院来去自由,进不得内院。他是带着使命来的,万事皆有留意。本来想着大将军尊崇,理当笼络一批文采武将。不想,这府里前院很大,却只有寥寥几十人,据他看,都是些庸碌之辈。多是家里有钱的,送到大将军这里,希望能有朝一日跟随立功。大将军不主动笼络人,也不会拒绝愿意来投奔者,但给的钱只够衣食之用。府里至少有五辆朱轮马车。清晨,乘坐蓝底儿云纹马车离府的应是大公子卫伉,去宫里陪读。卫青乘坐的是一辆黑色镶金马车,还有一辆青色鹤纹,一辆黄色牡丹雕花,一辆也是蓝底儿云纹,只是云纹的颜色不同,想必是二公子的。以前听传闻,说大将军府里只有一个女人,他心底从不信。在他看来,女人的多少是男人地位的象征,普通人只得一个足矣,普通之下一个没有也正常,普通之上,必然是地位越高,女人越多。皇上可以辟出整个后宫养自己的女人,将军府整个后院大片的房子,若是只养一个女人,那么大地儿岂不浪费?且门第越高,越是要多子多福。如今大将军府只有三个公子,没有女儿,人丁不算太旺。女儿虽不如儿子,却可以用来联姻,巩固地位。他十分不解卫青为何只要一个女人,虽说是少时情谊,夫人的位置让其坐稳就不算有负,何必牺牲一大家子的利益?他极其想对大将军府的后院一探究竟,无奈他无法进入,也不曾看到那位宫夫人出门。
“任安、田仁、吴左,你三人今日随侯爷出门,都收拾利利落落的,机警些。”家监过来吩咐道。
终于有事情做了,三人都很高兴。
黑色镶金的马车缓缓从后院驶出,几人骑着马在后面跟着。
马车经过闹市,直奔平阳公主府邸。
吴左心中疑惑:虽然大将军曾是平阳公主骑奴,有主子情分,可如今大将军尊贵,且男女有别,两人交往过密,不得不让人多想。
到了公主府,平阳公主驸马夏侯颇已在门口迎接。
卫青下马车,随后手里牵着一女子下车。女子身穿杏色衣裳,身型窈窕纤细。后面吴左看见,想着这就是传说中那位宫夫人了,容貌看不甚清,身形倒不像三十多岁的妇人,既然是带着夫人来拜访,那卫青和这位平阳公主的关系似乎比传闻正常。
吴左后来才得知是平阳公主有疾,大将军专程过来探视。
屋子里,平阳公主躺在床上,不施粉黛,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失了红润,一群丫头婆子围着。
宫卿当下看着公主情形,怪不得人传小产比生产还伤身,饶是公主将养得好,也还是如此虚弱。
卫青拉着宫卿的手,欲行主仆之礼。
“大将军,夫人,使不得,快起来。公主虽曾是主子,但如今大将军尊贵,折煞公主就不好了。”一个婆子忙扶起卫青,卫青才没有跪下,宫卿也顺势站直了身子。
外面骄阳似火,酷暑难耐,而屋内则凉爽宜人。宫卿看着窗户紧闭,没有一丝风,却不知这丝丝凉气从何而来。她看到芙蓉帐下,镶金床上,平阳公主甚至还盖着一层锦被。
躺在床上的平阳公主由几个丫头扶着坐起来,虚弱笑道:“今日失礼了,快看座。”
卫青拉着宫卿坐下道:“听闻公主有恙,我和卿儿甚是挂念,公主可好些了?”
平阳公主看卫青穿着浅黄色的长衣,和宫卿的杏色衣服,一深一浅,很是相配,她状似无意瞟了一眼两人拉在一起的手,轻轻道:“这女子过了三十,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我看宫卿也三十出头,身子骨倒是很好。”
宫卿笑道:“公主谬赞了,不过是外强中干吧了,中看不中用,走几步路就累得慌。”
平阳公主道:“你好歹还养了三个孩子,我自从生了襄儿后,这身子就不行了,怀了几个都没了,怕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想来也是对不住夏侯家。”平阳公主有些黯然神伤,贵为公主,却也不能事事如意。她也知夏侯家背后对她不满,只是赖于她的身份,不敢对她有微辞而已。
宫卿道:“公主吉人自有天助,小时候在乡下,看到有些妇人四十多岁还能生孩子。”
平阳公主又瞟了一眼卫青,就是小时候两人在乡下的情谊,让他对这个低贱的女人护得紧。平阳公主转头对着宫卿微微一笑感叹道:“你是个有福的,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宫卿微微一笑,却不知如何回答,她可不觉得自己值得一个公主羡慕。且作为一个女人的直觉,她也不觉得这位公主有多喜欢自己。正想着如何将话圆过去,赶巧下人送来水果,冰镇西瓜。宫卿看着西瓜,皮绿瓤红,因是冰镇过了,在这夏日里特别惹人喜爱。
平阳公主道:“说了半天话了,吃些西瓜。往年暑日要吃好些冰,今年倒是省了,大夫连生硬的都不让吃,生生的失了大半乐趣。”
宫卿道:“公主且将养些日子,等元气恢复了,不管是何好吃的驸马都能给找了来。”
旁边坐着半日毫无存在感的夏侯颇顺着道:“卫夫人说得是,公主要好好将养,几个厨子在后院每日闲的,都开始蹴鞠了。”
平阳公主道:“这些个人是皮子痒了,我这才躺了几日,就如此了。也快到中午了,大将军要用得饭可备好了?”
夏侯颇道:“自然是备着。”
平阳公主道:“一会就将桌子摆在这屋子吧,我也起来用些饭。”
公主府留了吃饭,将任安、田仁、吴左安排和大将军带的几个骑奴坐在一起吃饭。吴左正在吃惊将军府门客地位之差,却不想那个叫任安的门客拿出长剑将桌子劈成两半,一边是他们三个,另一边是将军府骑奴。
“公主,不好了,大将军的门客任安将饭桌劈了。”下人禀报。
一屋子的人都停下筷子,面面相觑。
“笨东西,一惊一乍地,细细说来!”平阳公主道。
下人添油加醋说了大将军府门客任安如何嚣张,因不满和骑奴坐一起吃饭,用剑将饭桌砍成两半。
下人说得眉飞色舞,却不知卫青脸色早已黑了。他在这公主府里曾是骑奴,如今他自己的骑奴在这公主府反而被自己门客如此激烈鄙视,这真是……?
平阳公主显然也想起了骑奴卫青,不声不响的清俊少年,毫不起眼,和眼前举止沉雅的大将军,简直判若两人。
平阳公主恍惚间突然发觉这屋内寂静得落针可闻,大家都在等她发话呢。
平阳公主慢慢道:“这有何大惊小怪的,原是你们安排不合理,还在此大呼小叫,弄两桌分开不就是了,都是些死脑筋!”
午后,太阳炙烤大地,天闷热得很,马车在行人寥寥的道上踽踽前行。
“平阳公主也是可怜,几个孩子都掉了,难道连宫里大夫也治不好?”宫卿问。
“这是公主个人事情,我哪里会知道?”卫青道。
“夏侯家这是真要绝后了。”宫卿感叹。
“王爷无后的也有,列侯断了后的也不少,公主断不能放下身份给他找几个侍妾。”卫青道。
“唉,果然是人不能事事皆如意。”宫卿道。
卫青正待说话,却感到危险的气息正向他们靠近。他打开车门往外看,呼啦啦几十人蒙着面,手持长剑正向他们袭来。
因是拜访公主,卫青出门只带了五六个人。
“保护夫人!”扔下一句话,卫青拿剑迎了上去。
这些人明显是有备而来,一窝蜂袭向卫青。
吴左看着面前惊心动魄一幕,有些吓傻了,文人遇到兵,呆在那里动也动不了。任安和田仁都是带剑的,各自上前去厮杀。
宫卿在车里也是惊慌不已,马已被砍伤,卧在地上嘶鸣,车夫手持长鞭守在车边。不远处,一群黑衣人将卫青团团围住,她甚至都看不见他的身影,她真想自己也拿上剑上去厮杀。然而她自身暂时的安全也未维持多久,很快就有几个黑衣人向马车袭来。车夫的鞭子抽得震天响,也只是拦了一会儿功夫。很快车门被长剑砍坏……
宫卿惊恐地看着半只长剑突然捅入车箱,直对着自己的脑门而来。宫卿扭身,堪堪躲过。长剑一扭,直接扫向宫卿的上身,就在将要触及宫卿身体的时刻,长剑“哐啷”一声掉落车里,宫卿一颗心直奔嗓子眼,脑子一阵空白,听到剑掉下,她方睁开眼睛,看到外面的黑衣人一个个倒下。一个年轻后生持剑在车门口,和袭来的黑衣人打在一起。
路上行人本不多,看两伙人斗得激烈,血肉纷飞,都吓得躲得远远的,但仍控制不住那颗看戏的心,门缝、墙角,不知藏了多少只眼睛。
寂静的午后被这厮杀声打破,连蝉儿都吓得不敢鸣叫。血越流越多,如长蛇般向外涌动,黑衣人一个个倒下。卫青身上浅黄色长衣已全都沾染上大小不一的鲜红血朵,星星点点,斑斑驳驳,甚是触目惊心。宫卿目光锁定那个如杀神一样凌厉的身影,无疑,虽然对方源源不断的冲上,却也没占多大便宜,可宫卿仍提着一颗心。光天化日,这些个人真是大胆。
战斗还在持续……
“大胆,岂有此理!”听闻大将军路上被袭,皇上震怒,要求廷尉立即彻查。
然而廷尉张汤焦头烂额,也无任何眉目。贼人一共五十多人,除去大将军打死的,剩下十几个重伤,到了监狱,竟都服毒自杀了。
人都死了,这些死士从何而来,附近的百姓都一问三不知。事情毫无头绪,自诩智力过人的张汤也一筹莫展,还要承受皇上的震怒。
烈酒喷洒在腹部,卫青疼得头顶豆大的汗珠不停滑落。
宫卿熟练地清理伤口,右腹部上,一个伤口狰狞地裂着嘴巴,有小孩巴掌那么长,距离肚脐仅仅一指,血汩汩往外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