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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到得夜间陈起来“家”中闲坐,闷闷不乐。
前几日从仙林寺搬出来,在睦亲坊赁了个小院,陈起也有钥匙,他一般早间会来,取走燕青前晚写好的书稿,晚上也常来,喊燕青吃饭,得意时小酌两杯,每当这个时候都会与燕青斗嘴,说燕青不敢喝酒,算不得男人,竟然还敢用鄙夷的目光望他,燕青也不辩解,懒得跟这种喝着需要过滤的劣酒还一脸享受的人多说什么,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在狭xiao逼仄的酒肆,与陈起胡聊着,听着周遭食客吵吵嚷嚷,燕青才能感受到一缕活着的烟火气。
这天陈起郁郁寡欢,坐在燕青身侧许久不吭,随后才说出话来:“燕兄,小弟在思索是否将陈宅小报暂停一段时日。”
“哦。”燕青提笔蘸了蘸墨汁,应道,“合该如此。你盗版汴梁的小报,这么长时间无人过问实属侥幸,停下时好事。”
“呃……”陈起被噎得无话可说,他本想向燕青诉苦说有人盗版《三国演义》,却被燕青毫不留情地揭开痛脚,随后恼羞成怒,恨声道,“你不问问为何暂停小报?小报若停掉,你哪来的润笔?”
“你觉得我在乎?”
“……”
两人斗嘴,大多时候都是陈起告负,有的时候燕青不理他,可脸上不屑的表情足以令他狂怒跳脚。当然陈起也有杀手锏,他走到书台,拿起他特意放在此处的棋盒,绷着脸道:“来来来,你我手谈一局……”
“……”
“琴棋书画,不会下棋,穿什么儒衫……”
在杭州,陈家算不上豪富,若无三国连载,此时的陈宅经籍铺在众多书铺中声名不彰。本以为凭着《三国演义》能将陈宅经籍铺一举成名,他尚未及雕版,盗版却已流通,委实令陈起愤恨不已:“盗版之人都该千刀万剐!”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陈兄,你不该生这番闲气。”
“眼看着白花花的银两流走,焉能不气?”
“你呀……”燕青摇了摇头,劝道,“钱财再多又能如何?陈兄,送你几句话。”他拿出一张白纸,提笔在上边写下: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写完递给陈起,“身外之物够用便行,赚少一点又有何妨?”
这样的话陈起根本听不进去,他随意在纸上扫了两眼便放回桌上,指着一旁的油灯道:“燕兄,我不比你,你什么都不在乎,油灯下读书写字安之若素。燕兄难道从未想过将油灯换为蜡烛?近日你在四时苑可见过油灯?那里婢女房内点的也是蜡烛,凭什么别人用得起而我们用不起?前几日本想为你备些蜡烛在此,但一日两日可行,长此以往,呵呵……”
“呵呵?呵,我不想要蜡烛,想要台灯。”燕青低低地咕哝一句,在陈起疑惑的目光中想了想,觉得这胖子值得伸手拉一把,在杭州这段时日,陈起待他可称至诚,“陈兄,盗版屡禁不止,不过,想最大限度避免损失倒也简单。”
“简单?”陈起压根不信,话语中微微带着嘲意,“令国子监头痛不已的痼疾,在燕兄这里也叫简单?有何锦囊妙计,小弟洗耳恭听。今日小弟又往转运司扔进一千两纹银,那边说十日之内必见分晓,可到得那时,盗版早已传遍,尚余几人愿买新书……”
“这段时日,你在我这里已经拿走了四十回书稿,刊录上小报的不过十几回,那些盗版书亦是如此……”燕青大度地不与对方计较,敲了敲桌台,解说道,“明日你开始在小报上登录广告……”
“广告?”
“……别打岔,就像官府的公告。写下《三国演义》上册,嗯,前四十回接受预定,一俟书籍付印,按交钱顺序在陈宅经籍铺领取书籍,中册……中间的四十回,有上册者方有资格优先购买……”
陈起足够聪明,燕青的话他稍稍思索已是了然,昏暗的灯光下笑得见牙不见眼:“嘿,嘿嘿……那盗版自没有最新章节,如此一来,又有几人愿买盗版?人少了,他们自不会赔钱再上雕版……嘿嘿,燕兄大才!”
“好了。”燕青挥手赶客,“今日无甚胃口不愿吃饭,你回去提前准备雕版吧。”
“好!”
陈起也是无心逗留,拱手告辞。燕青将他送至门口,正欲关门,他倒是回身探头进来,贼头贼脑问道:“以燕兄之才隐身四时苑,可是为了哪位大家,或是张菁张姥姥?”
“滚!”
“听小弟声劝,四时苑春夏秋冬四苑的主人无碍,那张菁张姥姥却是钱相禁脔,燕兄定要仔细行事!”
“钱相?”
“钱忱钱相公。”
“哦,滚!”
无心听陈起八卦,啪塔一声关了院门,插上门闩后燕青在院子里枯立许久,漆黑的夜空星光闪烁,亘古未变,像一只只眼睛嘲讽地望着他。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跪倒在地,闷声嘶吼:“预售,捆绑,饥饿营销,烂大街的把戏也被人称为大才……老天爷,这到底是梦幻还是现实!”
泪水如开了闸的水坝倾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