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立秋,炎热的天气渐渐足以忍受,偶尔吹起的微风会带起丝丝凉意,令人精神一震。杭州城似是从夏日的困倦中苏醒过来,街上的行人渐多,小摊行贩们也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占据着街巷两侧,吟叫百端,招徕顾客。能在繁华地段有个门面的,绸缎铺、头面铺、白衣铺、冠子铺、牙梳铺、七宝铺、药铺、针线铺、花朵铺……几乎每一个商铺都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陈起的书铺尤其令人眼热,十多天过去了,排队预定三国的仍是占据了整条棚北大街,许多人从周边州县赶来,甚至有从汴梁来的仆役排队。
经过初时几日忙乱,对眼前的情形,陈起应对起来驾轻就熟,自家的伙计在书铺收钱登记,街面上甚至请了几位巡铺盯守,帮忙整饬秩序,当然,每日额外的辛苦钱自不会少给半文。
对其它书铺来说,眼睁睁地看着陈宅经籍铺青云直上,大抵都有着无法描述的心酸与痛楚。
燕青是有休假的,虽说不如官员或是官办工坊里的工匠准时,但每月三日的旬休从不少欠。他这时候已然能够顶替黄老的职使,七月十一这天是黄老主动让他休息,说中元节要下乡祭祖,届时请他守着账房万勿远离,燕青自无不可,他也是耐得住寂寞的性子,于是就留在家中习武、读书。到得中午,被陈起拉着来三元楼吃饭,便饭而已,两人在大堂要了一份羊肉、一份菘菜就着米饭边吃边聊。
席间有唱曲的过来,老者吹笛,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唱曲,那小姑娘走到桌前,盈盈一礼,企盼的目光望来,燕青望着对方鼻翼的汗珠,心肠生软,很快点了点头。
唱曲这个行当,小姑娘是最底层的“打酒座”,声音技法或许连四时苑的婢女都不如,一曲晏相公的《撼庭秋》:“……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委实称不上惊艳。燕青放下筷子听对方唱完,转头向陈起示意,陈起苦笑一声,从衣袖中摸出几枚当十钱放在桌上,让对方拿走。
常理来说,打酒座唱首曲子,即便是在三元楼这样的杭州顶级酒楼,十文八文的赏钱也属正常。陈起这把当十钱该有五六十文,已是极为丰厚的赏赐,小姑娘千恩万谢地施礼拿钱,刚刚进门的有人却是看不过去。
“彦才兄好巧……彦才兄近日大赚,出手仍忒的小气,与友人饮宴,怎不至二楼雅间要上席面,请三元楼的大家相陪,反倒在此拥挤……哈,这位公子面生,小弟尤俊尤向美,敢问公子高姓?”
这人说着走着,指顾间到了眼前,他先是故作厌嫌地看了一眼桌上菜色,转而看向燕青的神情已满是笑意。
这人三十岁左右年龄,站在燕青身前,直入眼帘的是一身靓蓝色蜀锦长袍,腰间压着羊脂玉坠,身材颀长,浓黑的头发自高筩东坡巾下露出,朗目清澈,洋溢着真诚和热情,看起来风度翩翩,蔼然可亲。
俊朗的外形,带着笑意的声音,让人感觉他方才说的话只是友人间的调侃,而没有丝毫嘲意。
对面陈起已经站了起来,胖脸上艰难挤出笑意,拱手行礼:“向美兄……好巧。呃……行简兄、元用兄、善水兄……”燕青没有拿乔,跟着站起来,拱了拱手:“小弟姓燕,叫燕青。”
“燕……燕兄……”稍等了片刻,燕青再无下文,尤俊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有些别扭地打了个招呼,“不知燕兄在何处高就?”
“四时苑,账房。”
“哦……四时苑是个好去处,哈哈,对吧,彦才兄,怨不得你会在大堂用饭,这位兄台倒是见惯了四时苑的大家,不在意的。”
尤俊露出一个是男人皆知的笑容,转头与陈起说起了话,话也没说几句,与偶然遇见熟人打个招呼并无二致,随后他便与剩下几人一同上了楼。
看着对方上楼,陈起这才悄声笑了起来:“浮生兄,你为何没对尤向美讲你的表字?”
“呃……”燕青举着的筷子停了一下,“倒真是忘了……”
他还真没想起。
这个时代,稍有学识的人家,男子行冠礼后都取表字,同辈之间都是称“字”来表示客气与尊重,“指名道姓”、“直呼其名”从来不是个褒义词,也只有长辈对晚辈,或是关系极好的同龄人才会称名道姓。初识燕青,陈起为他的称呼也是难为了很久,反倒是燕青没放在心上。所谓“浮生”两字,还是因为三国成书,陈起问如何署名,燕青想起“浮生若梦”随意写下的两个字,陈起看到后不住追问是出自《庄子》还是李白《桃花园序》,随后更自作主张将这两字称为燕青表字。燕青懒得理他,也就随他而去。
“这表字是你自己取的,小弟可当不起为你取字……”陈起再次强调,对燕青忘记自己的表字没有对尤俊说,他其实是极满意的。吃饭间,燕青不问,他主动开始解释,“燕兄可知城南清河坊尤进士书籍铺?那是尤俊家中产业,比陈宅经籍铺倒是要大那么一点点……”
燕青没有好气地望他一眼,陈起也不脸红,嘿嘿一笑,继续道:“另外几人分别是刘一止刘行简、沈晦沈元用、欧淮欧善水,都是杭州城赫赫有名的才子。”
拿着筷子的手稍稍一顿,燕青笑着摇了摇头,倒也没说什么,埋头继续吃饭。
“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