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百鸟鸣啭中有句话最为关键——他就是站在门口那俊俏郎君!
这几日燕青在门外发愣,女娘们见过他的委实不少,私下里也有议论门口那男子是做什么来着。燕青奇怪的行止,是女娘们闲聊的话题之一——一副好皮囊,囊箧萧条,仰慕四时苑哪位大家,本身又无才学,所以进不得四时苑,唯有在门外傻站——这,大抵就是燕青留给四时苑女娘们的印象。
潜意识里女娘们不大看得起燕青,懒得拿腔作调,调侃起来就显得放浪形骸、肆无忌惮。燕青身着青白儒衫,如此扮相,的确有财资不厚却被四时苑奉为上宾的,这里终归是家青楼,吟词唱曲是本行,若有才学在身,作得一手好词,四时苑甚至会倒贴着求上门来,而燕青,却是连入门的勇气也无,大抵只会是个笨书生。
青楼的女娘大多势力,无钱无才的笨书生岂会被她们看在眼里,生就一幅好皮囊又能如何,能将她们捧红么,能为她们赎身么,能在她们的后半生知情知趣且让她们衣食无忧么……随后阵阵香风自燕青身侧经过,戏谑的眼波流转,娇滴滴的调笑声不绝,邬轻曼是在怪叫:“好书生,奴奴看好你哟,张姥姥养得起你……”而燕青只是侧了侧身子,将门让开,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甚至向邬轻曼点了点头!
这圆门是有门槛的,一不留神,邬轻曼被脚下的门槛绊到,险些摔在地上。好几步之后,她仍是一手抓着乐婉的肩头,一手指着燕青,脑袋狠狠地向后扭着,望着燕青,嘴里犹自嘟囔:“婉儿,可恨!这人好厚的脸皮!”
那边燕青已若无其事地走向了张姥姥。
许是在张姥姥眼中燕青没有资格进客厅,对于走来的燕青,她没有表现出热情,闲坐在树下的身子稍稍欠了欠算作见礼:“公子,妾身请地冒昧,还请见谅。”
“无妨,左右挺无聊的。”淡淡地回上一句,心中想着这院子后方的街道倒有几家商铺,鲜花铺、珠宝铺、针线铺之类的,那边已经看过,这地方的确是他的家,而又不是他的家。
“咦?”对面张姥姥顿时来了兴致,她也是无聊。
天气炎热,令人慵慵懒懒不愿做事。午时未到,心知下午不会有客人前来,本打算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可这天热得睡也睡不安稳,索性让人请宋小娘子来讲三国。
不晓得谁人写的三国话本近几日来风靡杭州,流连四时苑的客人时常挂在嘴边,这样的青楼,本就是为人唱唱曲、表演表演节目、聊聊天的场所,说经讲史是常事,但那是以往,讲的多是正史,这里毕竟是高雅场所。至于想听说书的,自会去瓦子里闲坐,那边有谭淡子、翁二郎讲传奇,有宝庵、喜然和尚讲佛经,有戴书生、宋小娘子讲正史……可突然横空而出的《三国演义》雅俗共赏,短短几回便抓住了众人眼球,文人才子也爱不释手,据说陈宅小报如今已是洛阳纸贵、一张难求,杭州人争相誊录,以便观览,更多的人却是去到瓦子听那宋小娘子讲书——这讲正史的宋小娘子也开始说《演义》了。
偶尔买过陈宅小报,往日刊登的多是宫廷秘史、名人八卦等,而且大多抄录自汴梁那边的小报,这陈起不知那根脑筋开了窍,连载《三国演义》,效果竟是出奇地好。
前几日翻看陈宅小报,张姥姥对突然出现的《三国演义》并不关注,她学识丰富,陈寿的《三国志》烂熟于心,瓦子里偶尔讲到的三国平话也听过些,心道陈宅小报岂能将三国再写出花来,于是扫了一眼,便丢到一边。昨晚与刘行简闲谈,这才晓得自个儿错认颜标作鲁公了。
她有一椿好处,学得很快,知错能改,既然闻明两浙的大才子刘行简都那么推崇《三国演义》,那便请宋小娘子来讲讲吧,省的姑娘们在客人面前露怯,今日一听,果然七分正史三分演绎,雅熟共赏,着实有趣。
四时苑不差钱,听三国时女娘们也有冰镇饮子解渴,灵雨领着几为侍女负责分发,方才歇息时,一溜眼她竟然找不到灵雨了,待到对方回来,这才知道灵雨去门外为一个陌生书生送饮子了。
小丫头长大了。她如此想着,随口多问了两句,才知道燕青多日都站在四时苑门外,那时候宋小娘子即将讲完,她想了想,讲完后也是无事,便让灵雨唤燕青进来,心中大抵燃烧着看看灵雨瞧上的是怎样一个人儿的八卦之火。
燕青出现后她便开始关注,除了刚进门微微显些局促,任你是谁,陡然面对上百位衣着豪放的女娘,大抵都会不知所措,燕青绝非常人,他很快变换了心情,像是看副风景望着这边,漆黑的眼眸不带杂欲,像是得道高僧般平和地望着这边,对女娘们的调笑洒然而笑。
暗自拔高了对燕青的评价——他绝非寻常书生,莫非也是个家世败落的可怜人?待到燕青走到身前,淡淡地说出“无妨,左右挺无聊的”这句话,张菁陡然来了兴趣,她也无聊,想看看是怎样一个人能第一次面对她便能如此坦然以待。对手下女娘,尤其是自家的魅力,张菁绝无怀疑。
身姿稍稍正了正,张菁脸上堆出最和善的微笑,声音甜美:“不知公子家住何处,听灵雨说,公子这几日常在四时苑外,这里可有公子关切的人……或其它动使?”
照常理说,这句话不难回答。与陌生人见面,问出身乃应有之意,不愿相告的,提前也会想好托词,令张菁意外的是,对方为难地看了她的院子半晌,吐出的话模棱两可:“可能是杭州人吧。在下没来过四时苑,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可能?”微不可查翻出个白眼。
张菁是典型的古典美女,大眼睛,鹅蛋脸,发髻盘起后露出的美人角将整个脸庞衬得圆润柔美,旁人曾说,她的一颦一笑都能令日月增辉,翻个白眼亦会令人迷醉……但在燕青面前,失去了效用。那燕青歉然一笑,随后目光并不在她身上停留,不住地打量小院周遭,嘴里轻声说着:“抱歉,站在外面也只是无聊,以后可能就不来了。”
“哦……”
长时间的沉默。
话已至此,张菁在等燕青告辞,对方没有聊天的兴趣,也说了以后不会再来,她难道能追问对方与灵雨关系如何?灵雨方才说了,他们是今日凌晨才认识的……而那燕青却长时间未有说话,只是茫然四顾,目光又显得贪婪,不晓得在找些甚么、想些甚么,他默默地立在眼前,有种心酸的感觉翻涌上来。摁下这种念头,张菁想了想,微笑着问道:“公子是作何营生的,日后有何打算?”
天晓得面对一个陌生人,她是为何没让对方离去,反倒问出这样一句关切的话。
“呵,在下其实是个账房……至于打算……日后再说吧……”
对方的话语中说不出的颓然,张菁没有理会,追问道:“《九章》、《周髀》可懂,《海岛》、《孙子》可懂?”
“呵。”努力振振精神,燕青望向对方。
方才又看了看这小院,对这种古建筑,燕青其实极为喜欢,他曾幻想着搬到深山里,建一方古典小院,幽僻、深远,远离尘世的烦恼,让雯雯安安心心过活,可雯雯的病始终不敢远离医院,这也是雯雯家始终住在杭州的原因。若雯雯生活在此时,在这种安静的小院里,大抵会过得十分开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