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平的建设推进如常,钱给的及时给的足,即便申屠造是武官身份,陈起在他面前也不会矮上很多,说得上话,管得了事。
另一方面,申屠造也持身颇正,姿态摆得极低。整日里共事,免不了吃饭喝酒,酒桌上申屠造主动敬酒,对陈起说:“彦才兄,你我共事万万莫要见外,我虽是厢军,但你也晓得,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只想带着众兄弟混口饭吃。老实说,贼配军也不比商户高上多少。在这里,你是东家,壮城兵是你雇聘的佣工,再无其他身份,有任何不周不详之处只管明言,旁的不敢夸口,修房建城我等不落人后!”
有他们孜孜本本的干着,这边的事委实无需多费心思。燕青远远旁观,想着不着边际的心思。
到底是因为求死之心不断,还是身上有了武艺,致使他的性子愈发乖戾偏激?
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而他在这方面的本能似是丧失了,总是不自觉想起寻求刀尖上游走、生死一线的感觉,那时会觉得心安,会觉得满足。
譬如眼前这座壁坞,其实本不该建,至少不该建在此时。以前曾有过到蜀中躲避战乱的心思,到得此时,竟妄想着凭蔡鋆或者是这座壁坞与方腊乱军相抗……
好玩吗?
推及为人处世,面对熟人还好,尚可压住心中戾气,但对陌生人,负面情绪毫无顾忌的宣泄……羞辱薛举,在宇文时中等人面前的狂傲,皆源于此。
做事说到底还要识人,以前总爱琢磨即将面对的谈判对手、竞争对手,偶尔也会反思自己,如今清闲了,剖析自己倒是更多了。
燕青摇了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袋,不愿深思下去。
反正也没什么目标,做什么人,性子如何,都不重要,旁人若有怨怼,那便怼回去好了。
怼不过至多一死……
临平湖畔柳树极多,活了不知多少年,有生在湖水里的,也有的干脆长在岸边,不高但粗壮,能遮出一团团漏缝的荫凉。偶尔有运河的江风窜上湖面,带起阵阵涟漪,也会拂动柳枝,送来丝丝清凉意。
“彦才兄,你这样做太累。做事要懂得抓重放轻、抓大放小。就建造而言,申屠造乃行家里手,他既然可信,垒石砌墙的细节你就不要死盯着了,偶尔令陈三两他们抽查,你抓好物料选用,若遇关键节点,让申屠造提前告知,一起验收即可。如此下来,你也有时间回家陪陪嫂子和元宝他们。”
陈起来了,头戴草帽,浑身大汗淋漓,像在水里刚捞出来。那边几尺厚的墙壁已起了一人多高,他在后边干了什么不知道,显然并不轻松。
“也是闲着。”陈起脱下草帽,露出黑红的胖脸,笑起来倒显得牙齿很白,“伙上为匠人滚了绿豆汤,我方才帮着送去了。”
尤俊也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笑道:“浮生兄,前段时日你来的少,小弟倒是常来,亲眼见到彦才兄忙前忙后不得安生,你说他为何就瘦不下来呢,哈哈。”
“许是杭州养人?”燕青想了想,正色道,“彦才兄,你这样不行。原本白白净净尚算富态,如今黑胖,像是宋江,委实有碍观瞻,嫂子在家不嫌弃你?会不会捎带着将小弟也骂上?”
听着两人调侃,陈起也不分辨,呐呐笑着,拿起草帽在耳边扇风。
不忍之色在燕青眼底一闪而逝,话语倒是如常:“我们商议过,如今全宋四大印书之地,闽中建阳、成都府、杭州、汴梁,皆要建上一个最大的书籍铺。小弟想了想,这边事情向美兄亦能兼顾,不若你带着妻儿,举家搬入蜀中,为我等打个前哨?据说那边的日头不毒……”
话说得突兀,不仅陈起惊讶,尤俊也有些不解,随即尤俊想到自陈起爹爹亡故,他的性情愈发沉默,仅一刹那,也出言相劝:“浮生兄所言有理,那边的书坊总要开办,彦才兄早去几日探探情形也好。”
一时间风停人静,头上的蝉鸣声刺耳,衬得树下愈发安静。
过得片刻,陈起郑重说道:“小弟明白两位兄长意思……去年家中变故,娘曾提过搬家一事,可故土难离,若非迫不得已,谁愿行此下策?后来朱勔死去……”陈起目光复杂地看了燕青一眼,随后转向尤俊,“……后来……搬家就不再提了。”
“记得去年初遇浮生兄,小弟曾笑言道要做大宋最大的书铺,如今这书坊在小弟眼中一天天建成、拔高,小弟心中唯有欣喜,再无其余。这里必将是全宋最大的书铺。”
“浮生兄!向美兄!无需费心,小弟在这里心安意足,至于家中之事,时日长了,总会淡去……”
他说得恳切,燕青与尤俊对视一眼,也就不再多言。
但不管怎么说,这年代的运输成本奇高,就书籍而言,日后若想做其他地方的生意,就近开办书坊仍避免不了。
在树荫下又闲聊了许久,期间申屠造竟神通广大端了几盏凉饮过来!燕青颇为讶异地望望四周,渺无人烟,陈起便解释说:“那边有座明因寺,被树挡了。往年也曾香火旺盛,开的有存冰的地窖,这些年日益败落,仅余十多位师太艰难度日,我与申屠兄心想日后终归是邻居,平素倒也多有帮衬,对方感恩图报……”
“停!”燕青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喝了一口凉饮入喉,笑道,“莫再讲了。哪怕你与申屠兄受师太感化,愿意剃度出家,只要你们家人赞同,我与向美兄自不会阻拦……”
申屠造连连否认:“那可不行!酒肉断绝,活着还有什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