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倪翊夜中惊起,终于和欣晴相聊算是暂时压住心结,但始终难以再重新面对祝懿,自然也依然是一夜难眠,晨起时便疲倦无力。倪翊心中依然忧郁,对于祝懿的情感也不是一晚上就能散去的。她不觉有些心痛,自己与祝懿看来是再难挽回了,面上便满是忧戚。
要说倪翊,确实也非寻常女子,到底是大家小姐,从小也是世事洞明,虽然此次与祝懿的相处伤心不已,却也绝不至于动其本来,清晨一到,便又收敛神志,恢复与平常无二。走到门口,她心下忽然又不禁想到祝懿,两行泪水无声落下,但她却没有去擦拭,只是走向车驾。
今日的园中依然与往常无二,只是路上的学子们见到倪翊时,不免有了些许别的目光,当然这些也都掩藏在对于她倪家大小姐身份的畏惧之下。看到这些人,倪翊心中又不免想到了和祝懿的事情,烦恼顿时攀上心头。
此时已是开春时节,园中的原本许多枯黄的草地也已出现新绿。只是倪翊心情依然如此前凛冬一般寒凉,虽然只是点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琐碎事,却一直扰动她的心神。她隐隐感觉,这后续一直扰动自己的,并不是单纯与祝懿的表面纠葛,却又无力去深入探寻实质的缘由,故而如今也还叨扰着她。
来到学房,她往祝懿的座位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却见祝懿根本不在。罴阑看到倪翊,便靠了过来,又见到倪翊望着角落祝懿的位置发呆,便道:“他今早一来,就去后园了,也不知道做甚。”倪翊道:“随他去吧,和我有何关系。”说罢,便坐回到位置上,罴阑笑道:“你果然还是念念不忘,你真的觉得必有回响?”
倪翊道:“以后不要再随便谈论他和那群无名女子。”罴阑也坐了下来,依然笑道:“殷家的那个殷蕊,可不是无名女子。”倪翊有些恼火,道:“殷家不过是个末流世家,她殷蕊真以为自己算什么真正的小姐?”罴阑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我必须说,别引火上头,我们虽然已经拉了孟遥岑入万兽,却不代表能一定与崔家拉上关系,毕竟崔稻心悦的是孟攀之,不是我等。”
此话一出,倪翊却忽然正色起来,道:“攀之以前如何我且不论,如今她进到万兽与我们一起,就是自家姐妹,任何见外的话语都不该再说。倘若因为她的过往而于她疏离,岂非寒了后续想要亲近我等之人的心。”罴阑道:“此话也算有理,不过终究她是孟家的人,又曾与那祝懿走得亲近,魔方如今又是我等的死敌,若是她真的有什么异动,难保不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说着,先生已经走进了讲房,看了看座下的学子,就开始自顾自讲课,似乎全然不曾有闻园中发生的暗变。倪翊又往后有意无意瞥了一眼,却见祝懿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座上,如瞒天过海般。自从屈岳与顾毅离开高塘园以来,祝懿每逢歇课都会前往外面,与魅农那一众女子相谈,有时也会去找几个平时那些世家大族看不上眼的男子交谈,其中有一人身材肥胖矮小,看着十分猥琐,仿佛地精族化成人形一般。
祝懿似乎感到了倪翊的微微瞥视,也淡淡往其那边看了一眼,随后笑笑,又伏下身子看书了。倪翊见自己被看到,不觉有些恼羞,又转回头来。罴阑碰一下她,道:“行了,该放下了,不然万兽里面的姐妹该怎么看你。”乐慧看到二人一直在说,便道:“都说‘王孙动是经年去,贪迷恋,有何长’,如今说来却是恰到好处。”倪翊一听这文艳的哀词,不觉很是心伤,一瞬时噤声不再说话。
几人就这般心游天外,不觉间已经歇课,祝懿立即就出了讲房,来到外面,见到那平日里时常交谈的矮小男子已经在外站立。祝懿笑道:“子曜老弟,今日可是给足在下面子了。”原来此人正是先前屈岳所提起的那位文晾,屈岳与顾毅走后,祝懿便找准机会,用三寸不烂之舌,成功与其结识,由于祝懿口才甚好,文晾十分喜欢与其相谈,不觉间就成了日每歇课时的固定项目。相谈几句,二人便往后园去了,不在话下。
这边倪翊等万兽骨干歇了课,便一齐准备去歇息室内轻松一番。此时,跟着倪翊一同前来园中,日常服侍左右的一位小童靠过来,道:“小姐,老爷那边传来消息,城里最红火的戏班子今日前来府内演出,不知小姐可有意夜里一同观看。”倪翊看看周围的万兽骨干,忽然道:“想来自从攀之和了我等之后,众姐妹倒未曾相聚一番,不如今日同来我那柔羽坞中,正好与各位姐妹们好好叙旧谈新一番。”
说罢,看向罴阑,这位姐妹先前已经多次去过倪府,且又是万兽的核心骨干,她的态度对于其余人至关重要。罴阑却是毫无反应似地点点头,道:“也罢,这次就当是和众位姐妹们一同好好庆祝一番,毕竟是万兽的新年第一次参宴。”乐慧道:“如此也好,好久没有去给夫人请安了,这回正好带攀之也认认夫人。”孟遥岑道:“如此一来,我也是荣幸之至了。”
倪翊看向小童,道:“就这样给父亲回信好了,今晚我和姐妹们一起回府。”小童连忙点头,便退了下去。罴阑道:“昨日母亲得了消息,父亲已经领兵在湖都外围与叛军交战,不过目前未有进一步的胜负消息。岐州距离湖都极近,只怕过不了多久,我等也要被迫远走,这江南是不保了。”倪翊往前走了几步,其余人便跟上。
乐慧这时道:“叛军来势汹汹,如今江南的求命军自不必说,北边又有一个白雪军,皇上还被困在湖都,如此这般,别说江南,怕是皇都都要面临压迫,更遑论那还未臣服的皋余。”倪翊道:“只希望皇上和罴伯父别有意外,东岚堪堪统一不足半纪,百姓难以再经历一场大动乱。”几人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转眼来到夜里,这边倪府里面自是热闹非凡,倪家乃是东岚世家之首,府中宴客,自然少不得排面。只见府门口张着数十个大灯笼,均是嵌着金银的宫灯,这正是当年留朝先皇文帝御赐的。罴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对于这一应宫灯,也是无所奇怪,却是后面如乐慧、邵嘉庶族之人,却是头一回得见,毕竟几人虽然早与倪翊相识,且也过来倪府不少次数,但这般排面却又是头一回见。倒是头一回来倪府的孟遥岑,对于那一行宫灯却是有些满不在乎,毕竟先前崔稻邀约其前往崔府,崔家虽不如倪罴二家显赫,却也是大世家之一,皇家宫灯自然也有,故而孟遥岑一介庶族之身,倒是见过了不少大场面。
进到府里,便有数十名丫鬟赶来迎接,乐慧细细看去,便是其中最为位卑者,放在自家,也是通房丫鬟的级别,不禁又对倪家和罴家的基业更生敬畏。欣晴和欣缘老远便望着门口,见到倪翊回来,连忙迎上来,道:“小姐可算回来了,老爷和夫人已经在正堂了,小姐快随我等去梳扮一番。”倪翊看看罴阑,正要说话,忽然一阵女声传来,道:“这位是罴妹妹吧,快随我来,可是终于见到人了。”
罴阑循声望去,却是一位打扮夸张华丽、面容姣好的女子走来,依照其服饰来看,却并非府中下人,只是自己来过倪府数次,却是未见过此人。那女子看着便是善于察言观色之辈,一眼望出罴阑所思,于是道:“在下乃是倪府宋夫人姑侄女,名唤宋拟絮,承蒙老爷信任,如今在倪府略管些事务。”这其中所言宋夫人,便是倪翊母亲、如今倪家的长夫人。虬河宋氏也是江南的世家之一,仅次于沈家、陆家。当初倪镡为了笼络江南世家,同时扩大倪家对于江南的影响,不但把本家从北方的定城南迁至江南枢纽明岐,还与南方世家求姻,不过沈陆二家在江南根深蒂固,自然不愿意北面的世家势力伸到自己的本盘,因此略逊于此二家的宋家便主动响应倪镡的提亲,于是倪家顺利在江南扎下根基,纵然沈陆二家对此深以为怨,却也无可奈何。
倪翊对于这位长自己二岁的表姐平日里并未有多少好感,原来是半月前才来到府中,父亲认为先前管事的人行为不正,难以为继,故而起了换人的念头,好巧这宋拟絮忽然来明岐探亲,母亲于是提了自己这姑侄女生性灵敏,不妨就让其留在府中管事,也算给她安了个差事,以免其母又要担忧其婚嫁。原来宋拟絮之父宋瑜乃是如今宋家家主宋璋四弟。宋家老家主宋昭共有三儿一女,分别为长子宋璋、次子宋珰、三女宋玲、四字宋瑜。由于宋瑜自小便体弱多病,且有天生残疾,因此时常遭受二位兄长的嘲笑,家中下人们也情知这位伤残公子已无接任宋家家业之能,也对其漠视,唯有这三姐宋玲,总是庇护之。只是宋瑜终究体弱,而立之年便萧然离去,留下一位独女,便是宋拟絮,在宋家已无根基。由于先前宋瑜体弱,宋昭也对其薄视,其婚配者只是庶族黎家一位小姐,娘家势力浅弱,也无力支撑,便这般又过了数年,待到宋拟絮加冠,宋璋便与宋珰商议,将其驱逐出宋家,故而宋拟絮才北上明岐来寻找姑母,宋玲心疼之,便与倪镡商议,终于将其留了下来。
不过,由于宋家对其管束未有,宋拟絮生平连私塾都只是浅浅知晓,更遑论如一般小姐那般吟诗颂词,来到倪家,倪翊又是个极其痴爱文赋的女子,见这位表姐毫无文辞根基,心下难免有些鄙夷。倒是宋拟絮虽不善文辞,却是精于世事人情,在府中方管事半月,便带倪府井井有条,倪镡也不吝夸赞,纵是倪翊心有不悦,也说不上什么。罴阑这下见到宋拟絮这般热情,也深知其不过是看出自己罴家小姐的身份,加上早知自己与倪翊深交许久,若是侍奉好了自己,便是讨好了这位倪家的未来家主,一箭双雕的事情,何乐不为?不过,罴阑也是大家出身,这般心计倒是有之,却是不曾拂了其面,只是淡淡笑笑,对乐慧等人道:“想来轻羽还要忙着请安,我等不如先去歇歇,到时候给轻羽做个好的陪衬也是极善。”言毕,便率先顺着宋拟絮的手势方向去了。孟遥岑同样精通人情,虽并不知这宋拟絮和倪府底细,却是在适才顷刻间大抵察觉了其中微妙,又见罴阑已经表态,连忙笑笑跟上。乐慧等人于是也随后,一行人便各自了去。
那戏班子的演出无非也是那般,对于这些大家小姐们而言,首要目的不是看演出,而是与倪家家主倪镡以及宋夫人请安。演出结束,一行人便草草收拾一番,来了倪翊的柔羽坞中。孟遥岑一见这柔羽坞的装潢,顿生艳羡,孟家虽是庶族之首、寒门之尊,却也不过给她这位小姐一个标准的闺阁,哪料这区区一个柔羽坞,已经足以和整个孟府相比,只见满园的羽毛装饰,柔和艳丽,小院的顶上罩着一方硕大的整片琉璃版,院底有一大片围挡,里面尽数铺着孔雀羽,颜色华丽,寻常人怕是见到一片便已是幸事,在此也不过是垫脚为坐之用。
倪翊此时已经去了前面请安见演的重妆,换了轻妆,虽不如重妆显得华贵,却多了一分柔顺温婉,便如这柔羽坞之名一般。倪翊看看院中,便对几人道:“且随意坐坐,我让人上些酒食来,我等姐妹好好叙叙。”说罢,几个丫鬟便跟上来,在院中多添了几张蒲团,罴阑已经与倪翊十分相熟,这柔羽坞也非头回进来,因此本无客套而言,只是甩甩袖子,便进了其中,挑了蒲团盘腿坐下。其余人见到,也只好跟上,也在其中坐定。
欣晴这边带了几个老妈妈上来,有的端着酒杯器具,有的提着点心,还有拿着一桶木牌。原来,倪翊乃是倪家小姐,素爱文辞歌赋,平日里纵是宴客请人,也要酒令跟上,今晚更是脱不得。倪翊这边出来,就看到欣晴正在指挥着那群妈妈们,便招招手,示意其过来,道:“前日父亲给的那一坛酒,不如酒拿上来了,虽说有些烈,想来姐妹们还是能惯受。”欣晴道:“小姐,那可是老爷亲给的,小姐此前不是要等园中结业才开吗?”倪翊道:“无妨无妨,就是姐妹们提前用了罢。”欣晴表示明白,随后去拿酒。
少顷,各类器物均已备好,周边点了数个熏炉,免得着凉,红红几点连片,别有一番情调。几人酒过三巡,都有些面红,尤其是倪翊自己,本来就是极其容易面红之人,此时和着熏炉一起,面上如桃花绽开一般,煞是可爱。酒令也过了几回,几位小姐本来都是满腹才华,原本还有些敛着,这下均开始不住放开来。这回轮到邵嘉出题抽韵,于是她伸手到木桶中,拿出一块板来,上书“轮”“痕”“尘”“温”四字。乐慧笑道:“这倒算好,不如上一个险。”邵嘉看看这满地的雀羽,于是道:“既然今夜有幸来轻羽的柔羽坞中,这回就以羽为题好了,题情稍后写来。”
说罢,就跟上十几块木牌,上面又换了小的活字,均是与羽字相关的题目。众人望后墙上看去,便开始思索自己的篇章。不多时,乐慧率先起身,揭了“论羽”“折羽”二题。罴阑笑道:“你这一来就先抢了我的头题,实在是可恶。”乐慧笑道:“姐姐,再,斯可矣,岂不闻哉?”罴阑挥挥手,也起身,揭了“识羽”“惜羽”二题。随后,邵嘉揭了“咏羽”“悟羽”二题。孟遥岑看看倪翊,道:“轻羽,余下四题,你可心有所选?”倪翊淡淡一笑,道:“皆是一般,且待你先选了。”孟遥岑无奈,于是上前,揭了“忆羽”“寻羽”二题。四人皆看向倪翊,倪翊道:“看来也只为在下留了剩的,便是如此吧,按照题情顺序来。”说着,将余下“伤羽”“梦羽”二题留了,几人便开始作诗。
过了几下酒时,几人陆续完成,挂了后墙上来,诗文如下:
咏羽(邵嘉)
一番深蕴一番纯,皎皎清白掩月轮。
无奈身畔几重迹,不求天上一点痕。
本堪世间柔情愿,却沦凡里零落尘。
更觉晴夜动泪语,只是当时难怀温。
识羽(罴阑)
青山脉脉水纹纹,冬过添树几许轮。
初逢不论乱石道,重语但爱拂草痕。
几度吹笛春秋月,难记掸花乾坤尘。
故人何苦望断景,回首自觉酒尚温。
忆羽(孟遥岑)
当时谈笑今时生,故事英雄映哀轮。
北朝花草埋幽径,南国冠冕成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