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青山合抱,阡陌交通,屋舍俨然,绿水人家绕,俨然一副世外桃源之景。
“苍天如大锅,大地如棋局。青天之高,不知其几千里也,大地之厚,亦不知其几千里也。万安城够大了吧,可在这九州之中,也不过是芝麻大小一块地!”
正值七月中,暑气未消,午后烈阳高照。槐村外的大槐树下,一众少年聚在一起乘凉,其中一个稍大些的活泼少年正在那高谈阔论,十五六岁的样子,却故意操着一口从说书人那学来的沙哑音线,眉飞色舞。
“错了吧,那叫苍天如盖!你都没听明白!”同样大小的一个少年翻了个白眼,反驳道。
正在讲话的少年被噎了一口,气得摆了摆手:“二狗你别打岔!”
少年脚旁趴着的大黑狗也跟着叫了两声,耀武扬威。
“真是人仗狗势……”二狗摇了摇头,却是果断认怂。
“闻家锅锅,万安城是啥子啊?”一旁一个还在冒鼻涕泡的小孩问道。
少年又被噎了一口,气急道:“万安是地名,地名!我在讲话的时候不要打岔啊啊啊!”
随即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具体多大我也不知道,反正比县城大,万安城的官还管着咱们县太爷哩。”
“那可真是大官啊……锅锅你都是听谁说的啊?”小毛孩子点点头,问道。
“前天跟我爹进城听说书人讲的,好像是一本叫什么《山海志》的书。话说我爹好像要给我找个先生了,等我读了书,做个万安知府那么大的官,你们就跟我一起发达了。苟富贵,勿相忘。啊哈哈哈……”闻家小哥眉毛又挑了起来,拍着胸脯放声大笑,没有一点官样,纵横捭阖,倒像是要起事的土匪头子。
“得了吧闻圭,我听说人家考学的十五六岁都把那什么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的了,你也就识个字。还苍天如大锅!”二狗一旁讥讽道,没有一点帐下小兵的自觉。
“二狗辱我!”闻圭一个虎跳,便要去捉二狗,“闻不白,随我上!”
一旁休息的大黑狗得令,也忙跟了上来,龇牙咧嘴,只是眼中却无半点凶光。
二狗转身就跑,脸上也无半点惧意,边跑边笑:“苍天如锅盖,锅盖啊锅盖……”
“今日便拿你试剑!”闻圭冷哼,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穷追不舍,一旁闻不白也跟着狂吠不止,极其嚣张。
其他乘凉的少年也跟着跑出了树荫下,漫山遍野的哄拥着打闹着,追逐着。
“汪汪!”随着两声犬吠,闻圭带着闻不白推开了小院的门。日薄西山,天边已是红霞遍布。
迫不及待的揭开一旁水缸上的盖子,盛起一瓢水大灌一口,舒服的喘了一口粗气。又给一旁累的翻肚皮的大黑狗舀了一瓢,这才冲屋里大喊了声:“娘,我回来了!”
早已听到声音的妇人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一身灰头土脸的闻圭,脸马上就板了起来:“又去哪个坑里打滚了?”
“跟二狗他们闹了一下,”闻圭不以为意,摆了摆手,随即冷哼:“大丈夫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就你还大丈夫,哪有一点大丈夫的样子?这么大了还漫山跑,一点都不稳重。”屋内又走出一个憨厚的大汉,拿着烟斗在院中木桌的桌腿上敲了敲,笑道,说着又嘬了一口。
“爹你今天回来这么早啊?你少抽点烟吧,那味儿太大了!”闻圭一脸嫌弃。
“你们俩一个德行!”妇人抓过闻圭,使劲拍了拍才清掉他身上的土,回头走向厨房:“吃饭了,今天你爹在镇上张屠户那弄来了两斤排骨。”
一旁原本累死累活的大黑狗听闻此言突然就活了过来,两眼发光。
“有你的份!”憨厚汉子翻了个白眼,随即对一旁的闻圭说到:“吃完早点睡,明天中元节,早点起来跟我去给你爷爷上坟!”
“知道了!”闻圭摆了摆手向厨房走去:“让我先尝尝!”
不知为何,今日的天似乎很快就黑了,各家各户也都早早的睡下。
夜色深重,哪怕一点光源也是难得的,村里没有什么富贵的人家,自然也不会有人整夜点着灯。睡前熄灯,这是农人的习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大概就只有村头的那座低矮小庙。
小庙就建在大槐树旁,庙里不知是供着什么神像,彩绘早已落尽,泥塑的脸也模糊不清,连庙门口的牌匾也不大清楚。
如此破败,也是因为村民很少在此上供。这庙不甚灵便,村里人宁愿走远路去几十里地外的普能寺上香,毕竟凡夫俗子,都只求灵不灵,灵便诚。
庙里只有个老道,也在槐村待了几十年了,是上一任庙祝的徒弟。为人不错,常常帮村里人看病,医术也不错,又不收半点金银。于是村里人也常常变着法子接济他,送些田间的作物给他。
可这人无欲无求,也不图个口腹之欲,缩衣节食,省下的钱都买了香烛灯油,于是庙中香不尽,灯长明。
夜色凝重如水,压的人喘不过气,仅有的一点光源在夜色中飘摇,往日喧嚣的鸟雀也沉寂了下来。
不知何处吹起了一股风,有些冷,又不如寒冬朔风那样冰冷,只是没来由的让人害怕,阴寒刺骨。
庙中的光摇晃了几下,也熄灭了,大概是风吹灭的吧。
于是黑雾开始弥漫,夜晚也不再沉寂,开始有了新的声音,不是鸟雀声,而是嘶吼,哀鸣,鸡飞狗跳。天边密布的乌云突然散了,月亮似乎也染上了血色,让人看不真切。
睡梦中的闻圭突然就睁开了眼,但却发不出声,浑身发冷,像是被禁锢在了床上,阴寒之气在身体内弥漫,像是千刀万剐。
皮肤逐渐开裂,像是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流出,本来热烈却又很快就冰冷了,粘稠又湿腻,身体也越来越冷了,好像是……血?
屋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走动,却看不见身影,也听不见脚步,只是感觉到了,因为自己的身体里的生机在向它流去。
耳畔传来闷哼,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艰难的转过头,闻圭看到了同样血色满布的爹娘。
胸中的气息突然就冲破了喉咙的限制,嘶吼的声音如同虎咆。
耳畔传来尖利的大笑声,遥远似来自幽冥,却又极尽嚣狂,是突破牢笼的喜悦?
于是屋外众多的嘶吼也停歇了。嘴中又发不出声音了,但心脏却跳的越来越快,身体也越来越冷。
“这是……要死了吗?”念头在灵魂中激荡。
更猛烈的剧痛传遍全身,耳畔的嘶吼也远去了,意识逐渐沉沦,五感也消散了,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爹,娘,不白……”
“魂魄……来兮……”
声音凄厉似寒冬朔风,仿佛近在咫尺,又在刹那间远去,然后微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