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北将军府
之后的几天,何孝寒会在卯时刚过的时候来到思院。
院门未关,但是何孝寒却只是在院外徘徊,并不进来。
他总是望一望将亮未亮的天光,和竹门上灯笼里将息未息的烛光。最后,再望一望院内竹屋半开不开的支窗。
何孝寒总是在辰时将到时离开,自然,习惯辰时起床的叶宸便从没见到思院外的寒北将军。
叶宸无事,拿了几卷书简,打开了何孝寒酿的酒,坐在竹屋前的喷泉池旁,一坐便是一天。
傍晚时分,谢钦雪会来找她,带她到洛阳好玩儿的地方去逛逛,一逛就到深夜。
谢钦雪对洛阳十分熟悉,那些藏在偏僻小巷子里的脂粉店,小吃铺之类,她都熟门熟路。谢钦雪也会带着她在易容改装之后跑到揽芳苑,去看品香会姑娘们的表演,就坐在人声嘈杂的一楼,和许多江湖客挤在一处。
叶宸看着台上的表演只觉得舞跳得不错,曲子弹得挺好。谢钦雪却会在一旁给她解说,这个姑娘跟哪个世家公子交好,那个姑娘是哪个门派推举出来的。
叶宸这才知道,在这揽芳苑中,看似普通的每一个人,看似平常的每一件事,背后都牵扯着庞大复杂的贵族士族关系和江湖势力。
同时叶宸也开始意识到,一个对世家、江湖、朝堂几乎都了如指掌的人,身份绝不像她自己所说的“普通江湖客”那么简单。
这几天之中她见的人只有谢钦雪,所以叶宸并不知道,寒北将军带她回府,而且让她住在将军府内院的消息,已经在一天内就传遍了整个府邸。
自然,她也不知道,这个消息不仅在将军府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也已经悄悄传入了朝中各个重臣的府邸之中。
又一天的傍晚时分,当谢钦雪照例出现在叶宸的竹屋屋顶时,叶宸正坐在喷泉池旁等着她。
可是今天,谢钦雪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催促她走,反而飞身下来,坐在了叶宸对面。
“现在外面都在传,寒北将军曾在多年前对一女子倾心,这些年来痴心一片不肯娶妻,就是为了等待心爱之人。现在他与那姑娘再度重逢,马上就准备奏了陛下,大办婚事了。”
叶宸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才缓缓放在谢钦雪面前:“外面,是这样传的?”
谢钦雪拿起茶盏,略过鼻尖,明前龙井,今年的新茶。
“叶姑娘不是不喝茶吗?”
叶宸不答。谢钦雪看向一旁。
一坛酒正温,一壶茶正烹。
静了一时,叶宸将话题拉回来:“寒北将军是否娶妻,很重要吗?”
谢钦雪将茶盏一放:“寒北将军何孝寒,十七岁上战场,从无败绩。他镇守北原十几年,北狄人秋毫无犯;何邝老将军手中的十万兵马,在他手中已经扩充到四十万,先帝亲自赐名‘寒北军’。今上初登基时,曾巡视各处军营,一路无事,唯独在寒北军营被拦了下来。因为寒北军素来只认军令,不认圣旨。”
叶宸听出了一些话外之意。
“多年前,皇上有意将皇妹乐康公主许给他,却被他婉拒。当然,之后他也推掉了几家想与他攀扯的名门望族,也因此被人误以为有断袖之癖。不过,如今他却带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入府,而且住的是他将军府的后院。现在,外面的人都四处奔走打听这位神秘姑娘的来历呢。”
这几天的多方查访,有意试探,谢钦雪慢慢开始相信叶宸真的就是一个对江湖世家朝局完全不懂的普通人,甚至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人,对于红尘中事一窍不通,没有一丝烟火气。所以她觉得,无论怎么暗中查探,都比不上直接问她来得快。
叶宸慢慢饮了杯中残酒。
谢钦雪这么一说她才想起,这几天都没见到何孝寒。
谢钦雪笑道:“在下也有疑惑,不知这位容貌出众,武功高强的神秘姑娘,师从何人,家乡何处啊?”
叶宸抬眼看她。半晌,叶宸道:“我家......在很偏远的地方,少有人迹。”
“那你师父是谁啊?”
“师父?”
“你武功这么厉害,肯定是有一位名师指点吧。不知是哪一位高人前辈,没准我还认识呢!”
“我没有师父,武功是......家传。”
谢钦雪忖度半晌,大手一挥:“好啦,我随口一问而已!我们走吧!”
谢钦雪带着叶宸闲逛一向是不看时间的。不知不觉子时已过,灯市街上依然热闹非凡,不过来往的平民百姓少,多是各型各色的江湖人士,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这里的热闹气氛与傍晚时的才会有些差别。
叶宸跟在谢钦雪身后,闪身避开了一个身长八尺的背着巨斧的壮汉。
这人不是本地人士,衣饰穿着十分怪异。头顶光秃发亮,一只耳垂挂着鸽子蛋大的一尊小金佛,上身半裸,双臂和脖颈却挂了许多五彩石珠,前腹后背画着许多赤红色的经文图案,在这么鱼龙混杂的街道上也十分瞩目。
叶宸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兵器铸造世家公冶家的大弟子公冶朽蒙,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铸剑好手。”谢钦雪轻声道。
“兵器铸造......世家?”
“江湖中原本有两个兵器铸造世家,曲阜公冶家和临淄风家。公冶家擅长制造刀剑,风家则擅长各类暗器。六年前,有人买通杀手暗杀了风家年仅八岁的继承人,导致风家内乱,最后被江湖仇家灭了满门。”
谢钦雪叹了口气:“听说风家妻女死前受尽凌辱,死状凄惨。自那之后江湖再无风家之名了。”
叶宸道:“如此说来,风家满门被灭,岂不是全都因那杀手一人?”
“倒不尽然。江湖之中,哪里有绝对的善人恶人,又哪里有绝对的对错。风家被灭门之时,江湖上那么多与风家有交情的门派家族,前来搭救的居然没有几个;是世态炎凉也好,人心凉薄也好,最后风家结局如此,又怎知不是以前造孽太多,杀戮太重,不得人心的缘故?”
“没有绝对的善恶?”叶宸停了脚步看她:“那你呢?是好人还是坏人?”
谢钦雪回身,盯住叶宸的眼睛。良久,才缓缓笑道:“叶姑娘以为呢?”
她眼里没有笑意,叶宸也没有。
街上人来人往,两人停驻在原地,长久地相顾无言,仿佛静止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叶宸平静的声音带着一份坦坦荡荡的磊落,穿过周边的热闹嘈杂,清晰的传进谢钦雪的耳朵:“叶宸以为,谢姑娘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