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一向衰神附体的小花她爸就这么顺利的娶到了媳妇儿?当然没有。在小花爸妈订婚三年后,她某个多事的姨父跑来跟她姥姥说哪里哪里的一户人家条件咋样咋样好,让把小花她妈嫁过去吧。小花她姥姥一听,不错,有更好的选择了,那成,悔婚另配吧。没想到小花她那个当年不同意定婚的妈死活不同意悔婚了,用她妈自己的话说,要不同意就早不同意,拖了别人四年,这时候才不同意,岂不是害人嘛。
就这样,在小花姥姥的咒骂声中,小花妈妈毅然决然的嫁给了小花爸爸,共同在那两间逼仄的小木屋里开启了他们贫穷、短暂也并不顺遂的婚姻生活……
他们屋场整个房子呈U字形,中间三间正房,正房往右侧加了两间厢房,往左加了一间厢房,两侧的厢房往前各又加了两间厢房。这样一看,你以为他们家房子很大对吧。那大错特错了,这里面住着十几口人,分属于四家。中间的三间正房是麻子爷爷和他弟弟也就是小花的幺爷爷一起盖的,幺爷爷有十个子女,麻子爷爷就小花她爸一根独苗,所以正中的那间堂屋就分给了幺爷爷一家。堂屋左边的房间和加盖的那间厢房分给了麻子爷爷。这两间房往前盖的那两间厢房才是小花家的,总共差不多五十来平吧。
小花家进门左边是火坑,火坑这个东西在别的地方几乎是见不到的,甚至在几十年后,它几乎已经被一种带餐桌功能的炉子给彻底取代了。这火坑是怎么回事呢?没错,物如其名,就是一个用来烧火取暖的坑。坑深大约二三十厘米,直径有大有小,形状也有圆有方。怎么用的呢?把从山上砍来的树劈成一段一段的,然后放进在坑里烧,通常大人们还会去山上刮一层最上面带松毛或者其他落叶的表层土铺到木柴上面,这样能让木柴烧的久一点。小花他们乡地势高,一般到阳历十月份就已经比较冷了,次年五月份才开始脱棉衣,所以这个火坑的利用率非常高,每天早上大人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火给点起来。火坑的上面通常家家户户都会挂一条铁钩子,叫梭沟,这玩意儿结构巧妙,由两段组成,上面一段挂在楼板上,下面那段的尾端有个钩子,整体可升可降。是用来烧水的,把老式铝制的烧水壶往上一挂,根据火苗的高低调整一下梭沟的高度就好了。在此,不可不敬佩一下老一代人的智慧,物尽其用。
到了冬天,火坑还有另一个非常重要的用处,那就是熏肉。小花她们那片山区有个自古以来的传统,那就是熏腊肉。就算到了新鲜肉唾手可得的几十年后,老一辈的人们对熏腊肉仍有着不可置疑的坚持。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说杀猪这件让小花一度既期待又逃避的事了。
三十年前的鄂西南山区山高林密路不通,人们几乎还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那么养猪就是家家户户的主业之一了。每年从冬月份开始就有人家陆陆续续的开始杀年猪了,那个年代杀猪可不像现在往杀猪场一拉等着取肉就完事了。那会儿啊,杀猪是极耗人力物力的大型事件,主家会提前请四五个村里年富力强还有经验的男人约定某天什么时候到家里帮忙杀猪。到了那天,主家会提前烧一大锅水,借一个跟我们现在的浴缸形状极为相似的椭圆形长木盆,他们管它叫“腰盆”,再找一块木板(很多时候都直接卸掉一块门板)放到腰盆上面。接下来,一场紧张刺激的人猪博弈就要拉开序幕了。几个帮忙的壮汉会提前全副武装起来,身穿家里最烂的衣服裤子,围一个能挡住那套破衣裤的罩衣,脚蹬一双黑色雨靴,昂首阔步走进猪圈。在主家的指挥下,找准待宰的那头肥猪,你拽耳朵,我揪尾巴,拼命的把猪往猪圈外面扯。虽然猪是低智商动物,可这阵仗早把那头猪吓得叽哇乱叫,四处躲闪了。小花曾躲在楼上透过木板缝亲眼看到叔伯们好不容易逮住那头大肥猪,结果它一个甩头摆尾,好几个人跟着被摔进猪屎堆里。这让年幼的小花一度认为“逮猪”绝对是个高危职业。当猪被拽出猪圈的那一刻,基本上说明各位叔伯都已经找好自己的发力点并默契的形成了合力。当然,例外总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冒出来带给人们一点惊吓和热闹。小花记得有一年,二叔家的猪刚被拉出猪圈门,它找准时机一个猝不及防的发力就将它圆滚滚的身子从壮汉们的手里滑脱了出来,拼了命的往小花这边冲过来,小花那会儿呆愣的很,像被点了穴纹丝不动,应该是被吓傻了,好在小花她妈常年做农活,眼疾手快的把她给拧了起来,不然小花只怕是没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啰。小花家旁边是一大片竹林,后来她只记得,整个下午那片竹林一直充斥了那头肥猪和几个叔伯的叫嚷、追逐,仿佛那是一场热闹的角斗塞。
相比于逮猪这个环节,杀猪对于小花来说那可谓是更刺激的存在了,每年她都会提前在堂屋的门缝后驻足等待着最刺激最可怕的那一幕。那头猪一路挣扎一路嚎叫,好似在对这不公的世界发出它最后的控诉,当然跟它语言不通的叔伯们还是不为所动的将他推到了送它最后一程的“刽子手”面前,这个人我们叫他“杀猪佬”,这在当时可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职业。对从业人员的要求高,体力要好,下刀要准,一个村可能就那么一个,极为稀缺,每到年底,杀猪佬几乎不用在自己家吃饭,用现在流行的话说,不是在杀猪,就是在杀猪的路上。当然,也不是白给别人杀,一般主家都会从年猪身上挑一块好肉送给杀猪佬。
虽然小花一度非常期待杀猪佬朝着猪颈项捅出的那神圣一刀,但是每一次这一幕即将来临的时候,她那不争气的小手都挡住了她好奇的双眼,始终没能亲眼见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那一刻。等她睁开双眼,那股粗壮的红流已经开始哗啦啦的流到了女人们事先准备好的大洋瓷盆里了。等血放干净,灶上锅里的开水就排上用场了。叔伯们把肥猪从木板上推到腰盆里,然后拿大桶提过开水直接浇到猪身上,一桶又一桶,杀猪佬一看差不多了,就招呼大家一起七手八脚的拔猪毛,这就是为啥要烧开水浇猪,不烫的话猪毛是拔不下来的。被拔完毛的年猪接着会被倒挂到一架梯子上,此时杀猪佬就会相当娴熟的给他开膛破肚,再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把猪肉给切割开来。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小花还小,猪肉具体怎么分,她并不十分了解,只知道有猪头肉、猪尾巴、猪腰子、前蹄、后蹄、猪项圈……等着一切落定后,主家女主人会做一顿丰盛的杀猪饭来款待前来帮忙的叔伯和杀猪佬先生,小花很是期待这顿饭,因为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敞开了吃肉绝对是一件幸福的事。
在小花家旁边生长着很多的棕叶子树,叶子呈扇形,有很强的韧性。每到杀猪的时候,主家会提前砍一些棕叶子回来,搓成条,等杀猪佬把肉切割好了之后,会在每一块肉的一端穿一个洞,然后拿棕叶子穿进去,方便后期悬挂。这就要说回到熏腊肉这件事了,熏肉是一件很讲究的事,但凡哪一步错了,那肉可能就废了。在农村如果什么东西大家都没有,那没问题。但是要是某件东西别人家都有,你一家没有,那是万万不行的,腊肉就是一件这样的东西。熏肉的准备工作是腌肉,这需要准备很多的盐,把肉放进一个大盆里,均匀的抹上盐巴,腌制三五天。接着把腌好的猪肉挂到火坑的正上方,高度很讲究,太高了热量不足,水分干的太慢,肉会臭。太低了热量太高,肉会腐烂,不过老一辈人心里都有数。熏肉用的柴也是有讲究的,要用花柳树来熏,有些树熏会让肉有怪味。头几天,火不能断,要一直熏。差不多个把月的样子,就可以把肉移到别的地方挂着了。这样腌制后再熏过的肉就成为了我们所说的腊肉,挂几年也不会烂。在那个电都没通的年代,冰箱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熏肉这个简单有效方法可以说是淋漓尽致的展现出了劳动人民的智慧。
回到小花家的陈设,从火坑往里走两步垒了一个有两个灶堂的土灶,家家户户基本都是这个配置。靠里的那个灶堂上有一口很大的铁锅,用来煮猪食。多少年前鄂西南山区的人们就是这样,人喂猪,猪喂人,一年又一年。是贫穷的,却也是安静祥和。靠外的那个灶堂上有一口稍微小点的锅,这就是用来做饭的。灶上还会摆放一些标配物件,常见的比如锅盖、铁锅铲、猪食瓢等。这里着重介绍一个不常见的东西,叫“刷厨”,物如其名,就是用来刷洗的,跟现在的钢丝球一个用处。这个东西是用竹子做的,先把竹子用镰刀划成二十厘米左右长,一厘米左右宽,两毫米左右厚的竹片,然后从一头把这个竹片划开成很多一毫米左右宽,十五厘米左右长的丝,另一头留五厘米左右不切断,就跟厨师切葱丝儿一样,只不过根部不切断而已。再用镰刀削一根七八厘米的小木棒,先把小木棒放在中间,再把处理好的竹片按照一定的标准紧紧的捆在一起,这样,一把刷厨就做好了。在没有自来水、没有钢丝球的年代,刷厨完美的以省水省力的方式刷干净了每一口锅。多年以后,小花在她妈妈家看到了一把刷厨,好奇的问怎么有这个东西,她妈妈怅惘的说“以后不会有了哦,这还是你二姨父生前给我做的了”。等到老一辈人都走了,刷厨也会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时代在发展,很多旧物件会被更能适应新时代的东西所取代,比如梭沟、比如刷厨,但是它们在自己的时代所展现的魅力也曾耀眼夺目。
紧挨着土灶有两步台阶通往小花家唯一的卧室,人们通常叫它“房屋”。在这两步台阶上,小花曾绊倒过好几次,而且好几次她手里还拿着刚从鸡窝里捡来的鸡蛋,无一例外,鸡蛋都被摔碎了。当时年幼的小花非常不解,为什么一捡鸡蛋就摔跤。就跟为什么放学后乔家的狗每次都只咬她一样,明明是陈家那群调皮蛋逗的狗。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捡到一个鸡蛋对当时四五岁的她来说跟捡到宝没有区别,心里的急切和得意足以让她在同一个地方摔上好些次。而狗咬她的原因只是因为她跑的最慢而已。看吧,无论什么时间,多大年龄,但凡实力不够、心性不稳,在哪里都会摔倒、受伤。
小花家的房屋里陈设很简单,进门左手边靠墙放着一架抽屉柜。抽屉上放了一口四四方方的箱子,小花一度认为这口箱子是个神圣的物什,因为小花妈妈总会把重要的东西锁在这里面。尤其是有一年她看到爸爸从这个箱子里拿了一个电子琴给到舅舅家的表姐后,更是认为这口箱子很了不起。抽屉的左边是一张架子床,据小花妈妈说,这是当年她爸妈结婚的时候,她爸爸临时砍木头,跟陈家屋场里的一个老木匠学着做的。纵然他们的婚姻生活并不十分幸福,但在她妈妈的眼里,她爸爸仍是个聪明、勤劳的人。架子床的对面靠墙有一个穿衣柜,柜子右边上半部分是一个带门的格子,下半部分是三个并列的抽屉,那些闯过了台阶那一关的鸡蛋就放在第一个抽屉里。柜左边分上下两格,上格挂一些她们家好一些的衣服,下格堆放一些更为普通的衣服。柜门上镶嵌着一面大镜子,它在小花的童年生活中扮演过浓墨重彩的角色。你以为是小姑娘对着镜子开心的梳头整衣裙?大错特错!小花她妈不知道在哪里学的这阴招,每次小花和弟弟犯错后,她妈妈都会把他俩拉到这面镜子前,让他俩跪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挨揍,这种情况在她那短命的爸爸去世后一度愈演愈烈。其实六七岁的孩子哪有多少自尊心,哪会反省自己的错处,每次跪着哭只是因为被揍疼了。想想她妈妈这样做,无非是一边自我欺瞒,一边宣泄对她命运的不满而已。
穿衣柜的旁边立着一个洗脸架子,这个东西也是当时流行的陪嫁品,分两层,下层四只脚,大概在一米高的地方两根木头呈对角线的形式连接着四只脚,形成一个平台,放洗脸盆用的,所以叫洗脸架子。往上就只有后边的两只脚继续往上延生了,在一米五左右的位置,在两只后脚之间镶嵌了一块木板,木板正中间又镶嵌了一面直径十厘米左右的圆形镜子。顶部有一根长杆子往两侧延生,用来放洗脸巾。后来等小花她姨出嫁后,她看到她姨的洗脸架子顶上有四根可前后旋转的杆子后,非常嫉妒,恨不得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把她姨的洗脸架子给搬回自己家。
以上就是小花家所有的陈设了,可是在小花他们娘仨之后多年的颠沛流离中,架子床、木头箱子都遗失了,好在抽屉柜、穿衣柜和洗脸架子都还好好的保存了下来。小花对这几样物品也总是有一些特别的感情,可能正是因为这些物件参与到了她们娘仨颠沛流离的过程,更是见证了他们一路向好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