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安十岁学医,师从江南道名医圣手孙老,到现如今已二十余载。外人但见,医馆里的坐堂大夫好个标致人物,一身素白长袍,那周正的领口一顺至脚踝,不见一丝褶皱,更不用说污渍了。他邵医生上午坐完堂,吃了口自带的点心,正要去预备午后赴临时营区的消杀事宜,此时却被师父叫住了。
钱塘城较三年前热闹许多,来往人员密如过江之鲫,然而却没闹过一次时疫。想到此处,邵安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满足感,脸上也带出笑意来。这三年来,他雷打不动,把个城内外卫生防务抓得严严实实。几年前被他逮到的随地大小便者、丢垃圾者,直到现在,离他有半里地都开溜。人称“恨微生”嘛,这名号,威慑力属实大。仗着有地方官员给站背,不守他定的那套“严苛”条例的人,都让给扒得只留条底裤。透明玻璃大缸里盛着热气氤氲的紫水,人往里一扔,拉去游街。当真是伤害性不大,污辱性极强!就连县太爷家少公子,也不例外。
“安哥儿啊,今日你先将事情安排给全哥儿,你随为师走一趟。”
“是。师父,我这就去拿药箱。咱们是去哪家府上?”
“哈哈,药箱就不必了。有好事。”
“这是要……”
“给你相了个姑娘家。今个先听听那媒婆怎么说法。你也听听合不合心意。唉,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孙老大夫道。
邵安搀扶着老师往台阶上走。赵媒婆等在楼上的雅间里,这生性活跃的中年女子,刚入了官媒的编制,心里怎一个喜字了得。那圈椅哪是圈得住她的。眼看左等右等主顾还没上来,出了雅间往楼梯处张望。那不就是本城两个出了名的大夫嘛,谁还不认得。哟哟哟,这老大夫的慢性,上个楼梯四平八稳,还有功夫捻胡子。他那个相亲的徒弟三十大几的人了,要放在我呀,早一溜烟跑上来见我这活菩萨。本人作为官媒的头一宗项目,非给他促成了不可。嗯?按说这邵大夫条件不错啊,一表人才,还不差钱儿,咋就……那几个婆子一起听的这桩需求,咋都没上前?
“哎呀,孙老您可慢着点儿。”赵媒婆嘴里说着慢,手上却加了劲道,愣是把孙老上楼的速率提升了十个百分点。她心说,不管别人了,服务一定要热情周到。手里一把待嫁闺女,不信后面这小子没有一个相中的。这35+老小伙儿,倒是仪表堂堂哈。赵媒婆对邵大夫的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可但是,邵医生眼中却是别一番天地了。
隔着衣料,邵安将婆子的手拉扯开;就看见一张血红大嘴唇,上下开合,带动面上脂粉微粒撒落。好险!还好,还好!避开了,没沾染到衣衫上一丝一毫。自袖中取出小扇,将虚空中可能的残留吹散,随后抖抖袍袖。
孙老大夫:“酷暑难耐,徒儿这是担心为师热着。”谁能看着孙老大夫脑后豆大尴尬巨汗啊。
赵婆子根本没往心里去,她也热得紧,一迈进雅间,便给自己与孙老都倒了杯茶水,正要给那正主也倒上。
“谢谢,免了,我自备。”邵安道。赵婆子别看一把年纪,却听了个心旷神怡:哎呀亲娘啊,这小官话说得,这小声儿,咋那干净好听哟!要不,别谁家姑娘了,就看他那年纪,比自己也小不上几岁,来个自我介绍?官媒配大夫,嗯,别说,也没啥不合适的。念头至此,一抹红晕透过厚厚几层脂粉喷薄而出。这一来,她打听起邵郎君喜好起来,更显十二分的热心。
孙老大夫可是佩服这婆子的嘴,真是天生干这行当的。不过,眼前这出戏码,是冰火两重天吗?!
眼看着越贴越近的一张脸,那喷溅的唾沫星子,实在忍不住了。孙老一看徒弟往袖中掏去的动作便知不好,可此时拦也拦不住了。一阵过于清新的雨雾过后,邵大夫彻底放飞自我了。
赵婆子是哭着跑下楼的,奇耻大辱啊!自己长这么大,没被人如此嫌弃过。钱塘城里打听打听,自个去了哪家不是座上宾。别人巴结捧场都不见得说得上媳妇儿,一个臭坐堂的有什么了不起的,单着吧你,呸,活该。雅间内,邵大夫还没完成全部的消毒流程。孙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知道这回啊,又泡汤了。看了眼兀自忙得团团转的爱徒,这,算不算作病呢?
“全儿啊。听为师一言:借助显微镜之能,你我才知道这世间处处存在微小生命。它我间共处日常也并无异样,这其中是否自有道理?你呀,午后不必去医馆,好生思量思量吧。”孙老说道。
邵安自医馆里取了两样物什,下午自回了住处。
王小楠席间小酌几杯,加上见了本家安石大外甥,双重兴奋加诸此身,说话便又有些不利索。
“大外甥有所不知,两年前,宏仁医馆就发起过一次调研。调研何所指向呢?便是钱塘地区及其周边人口平均寿命与医疗条件之关联。不调研不知道个真切呀。那帮大夫们哭得,那叫凶。有个邵大夫,人都哭抽了。还不是从乡野回来一对数目,也太瘆人,有那偏远些的,算上夭折的孩子,人均寿命连二十都不满;好些的,最多不过三十。人都道:人活七十古来稀,也说得也太过虚浮不接地气了!那靠力气吃饭之农民与力工,更尤其产妇,咳,更是可用惨烈形容。”
王安石神情随之暗淡一瞬,接着又严肃道:“王娘子,啊,哦,舅妈于是便推出医保法?!”
“从数据分析来看,人均医生分布、家庭富裕程度,与寿命关系紧密。你就看吧,平头百姓不是难受得挨不住了,有几人就医,大都是小病熬成大病,大病又没钱治。大外甥,你说百岁老翁代表啥,不就是人有潜力,能活到那岁数么?可实际呢?却是大大达不到。我反正是能力有限哈,也就只在琼楼雇员里推行个医保制。拿出一部分盈利来,再由工人们自发筹集的资金放一起运作,嘿嘿,我起了个名,叫合作医疗。这个合作机制里,有琼楼资方、雇员、签约医馆、医生、还有药房。哈哈,这福利要是哪天能普及天下,倒也不错哩!这就得靠你王大人啊!”
“已是大善!何必自谦。不过,唉。王某人止一扬州签判,舅妈那么说倒是难为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