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赖银发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期间他有好多次抬起头看向他,眼看着话已经到了嘴边,实在想说,但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什么情绪都没被他倾吐。他也不想多问。他想赖风发、琼娘他们都能很快就接受了那人,赖银发应该也会很快就能发现那人的好,甚至像对神一样对其顶礼膜拜。因为这小子从小就受慕漪涟影响,对伏教和天道教有着一种天生的憧憬和向往,所以这些年才会被各种伏教大师、天道教上人给骗走银子。而她作为伏教和天道教共同奉以至高的希神,若想要降服一个没那么诚心也没那么物质的半吊子信徒,必然是不难的。
这天晚饭之后,琼娘惯例去为蔺四煎药,他也惯例消食漫步到她们两个女子的房间外。而这一次,心中挂碍尽了的他选择了直面自己的渴望。他主动敲了那扇门,然后不需要里面答复而直接将之推开——那人果然是不在线上的。不管是作为一个玩家,还是一个神,她不需要吃喝以维持生命,所以鲜少和他们一起吃晚饭。夜晚时分的船上比起白天更没什么活动可言,再加上赖银发来之后对她态度不佳,她这三天几乎就没出门,白天闭关,晚上就直接下线。他别说和她一起看星星看月亮听音乐聊人生了,可以说连“活着”的她都少见。前些天的他尚还无法处理被她冷落之后的郁闷心情,生怕对其表露出过多的在意。但如今,话都已经和自己、和自己的亲人说开的如今,他不在乎那些了——他只想近距离看看她,叫心中的某种渴望得到满足。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昔日不知诗中意,知意已是诗中人。
他就着幽昧烛光,看着那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还煞有其事地盖被而“睡”的人。双眸中的潋滟,心湖上的波澜,倒映的是同一个人,是同一个她。
目光与烛光一同缠绵于她平静无息的“睡颜”,他伸出手从被子下拨出她的手,即使那双手因为没有灵魂存在而毫无温度,但将她的手指拢入指尖紧密相缠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发烫——烫到他几乎要以为,她回来了,她其实是醒着的。她也羞赧于与人表达自己心底最私密的感情,所以情难自已,与爱升温………
……用目光亲吻着她的眼睫,他细数着自己的心跳,心里的柔情漾溢成月色下的一弯清溪,脉脉而无声。不需要言语去沟通,不需要特别的回应,只是待在对方身边就觉得很好,这就是她所说的,恋人存在的意义吧?
——“只是坐在一起相依靠着,不说话也很安心。这就是恋人存在的意义啊。”
恍然回忆起这一句叫人心动的简单情话时,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未来,好像已然交织在了一起,从此都与她有关。他除了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外,再也没有别的方式去缓解心头那难言舒适、又难言不适的情绪……
痛苦,快乐,这就是喜欢上一个人的感受。而如果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扇门的话,他心里的这扇,似乎已经被他亲手打开了——阳光和她一起照进心底,温暖了心里的每个角落,驱散了他曾经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散去的迷雾。他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能面对。往事也好,旧魇也罢,都比不过掌心温度的切实————只要握着她的手,就什么都无所谓。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大佬。”
忽然,门外有人声幽幽响起。他回头一看,是赖银发。
赖银发虽然在和他说话,却选择了以背对着他的姿态,半侧着脸,对着走廊的阴影说:“由细三叔公佢哋都话,我生得最似老窦,火气也最似老窦,但我一直都觉得,你才好似佢……【从小三叔公他们都说,我长得最像老爹,脾气也最像老爹,但我一直觉得,你才更像他……】你早就将自己活成咗佢个样,连钟意上一个人都系……【你早就把自己活成了他的样子,连喜欢上一个人也是……】”
“……”
他也只看了门外的他一眼,就再次背过身去,将她的手轻柔无比地放回被子里。虽然清楚她不会生病,不会受寒,他还是为她掖了掖被角。而等到他想要回头好好面对赖银发的时候,那人已经不知何时消失在门外。他随即感叹自嘲,原来连从小被他打到大的赖银发,他也是不完全了解——他从不知其心里原来是这样想的,也完全不记得,这小子什么时候有这么认真严肃地在他面前说过话,还什么时候把身法练到连他都难察其妙。也许,真的到了该把赖惊涛留给赖银发的刀还给他才是。
……赖银发的这段话,可能只是为了表达他赖金发现在就和父亲曾经一样“失智”。而他自己从不觉得自己像赖惊涛。他只是在外表模仿了其,在武术上追随了其。可无论怎么模仿追随,他这南陆基因明显的脸,不苟言笑的冷酷性格,可曾有一点像那与阳光大海同样灿烂广博的人?在他的心里,也只有继承了赖惊涛的血脉,以及被赖惊涛扛在脖子上宠溺着惯大的赖银发,才有资格像他最尊敬的那个人……
……可是,连最有资格像赖惊涛的赖银发,都曾背叛过赖惊涛……
控制不住自己联想到这点时,他的心也跟着降了温,竟在和刚才没有变化的的环境之中乍然觉冷,心头发寒。他再次转身,斜躺在她身边,将手伸进被子中握住她的手,这才感觉一丝“暖意”……
他闭上眼睛,暗暗告诉自己,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赖银发也已经长大,没必要抓着过去的那点事不放。海赖帮是他从赖惊涛那里继承来的,也理应还给赖惊涛真正的孩子。赖银发如今在他面前所表现的冷静和自控,多少证明了其有接手海赖帮的能力。等到回到海赖帮,就真的宣读那退位书,让赖银发接手第六任帮主之职吧……
…………那么他卸去海赖帮帮主之位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我……希望摆脱家族予我之责任,抛下自身对祖业之继承,在有限而短暂的生命里,陪着挚爱吾妻,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看花开向阳,缓缓行之……”
此时,他曾在忘返楼昏暗长廊里所听得的蔺四对琼娘的挚言在他脑海中响起,随后回荡不休……
(……陪着挚爱吾妻……)
“……陪着……你……”
(……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看花开向阳,缓缓行之……)
“……看花开向阳……缓缓行之……”
请原谅他,不能如蔺四那般知书达礼,知情识意,能说出那般叫旁观者闻之亦心动的情话……请原谅他,只能借蔺四对琼娘的告白原句,对她说出自己同感而发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