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所见,它正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媚阳罢了,也不排除南特,也就是你的父亲,如果想要让你留在他那里做工,不同于常人、恰当的宽仁也是有必要的。”
“父亲大人的意思是说:如果查茹兰特先生格外开恩,这就是在哄你,如果他日后要追究起来,那就是缓兵之计,狐狸骗兔子的毛绒诱惑。”
听完两父女的话,拉特利耶由不得寒毛竖起,就连直视晨阳的勇气都被折损一刻多,阳光也不再具有温暖的含义。
“那怎么办?”
她说:“很简单,没问起话来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要说,你抱着愧疚的心态,替先生多做几趟事情就好。”
“我也能替你圆几句话,他总不能伸手打笑脸人。”沙斐拉日先生更是有所期待,因为这些天来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但这样不好吧……”拉特利耶说,“这件事是我的错。”
大小姐娓娓道来:“没事。保持必要的缄默,如果非要说错,就错在没有仔细检查。因为正如你所说,它就是意外,来来往往的人把油墨撞倒,为了检查军服有没有被油污的差错,从而忘记了这点。而且你也说了,写小数点的时候也没看清楚,以为已经写了,那天你也很累,分不清看似简单的差错其实很正常。而你哥和管账事的师傅也跑去外头,没人检查,人百密一疏自然就亏。”
“不过,你所言是真的吗?”她侧过身来用一种窥视偷吃者的眼神看待拉特利耶,“仅求你不要胡说八道这就足够了。”
娜莎的处境看似相当悠闲,偶尔抽空和珊妮逛镇上,这件事一并与他说,“上次么,我和珊妮去逛集市,她也有问到你,说是你到哪去,我同她说你在被一沓的账务折磨。你今天有空的话,就命令你跟我上集市去。”
“去集市?也好。”
他们向店主咿呀几句之后,就满怀惬意地巡游镇上的集市去了。
不料帕洛斯的言辞一语中的,风平浪静地应一个星期以后,秋叶泛黄,整个潘诺都陷入浓郁的橙橘之风。从跳蚤市场上的琥珀显出沙粒般的刺眼黄斑,娜莎和她的仆人各挑一个,拉特利耶揣在口袋里时不时地看,就在他又一次凝视之时,回旋镖终于打在他的头上。
“你最近工作很不在状态。”南特站在他面前同样盯着琥珀看,抵捏着桌沿,“不过,过去的事情也就罢了。”
他的儿子收回琥珀,藏在口袋里,“上次是我不好。”
“这同样是我的疏忽,不妨是一种信任之失,做生意的始终不能和当兵的比谁能打。”
“但……”拉特利耶哀叹一声。
“难道你还有话跟我说?”
“的确有。”他对父亲长呼一口气,“这件事我有故意的成分,我只是重新点算了衣服的数量,至于金额总数,其实我应该再重新计算,不至于连这些东西也不会做……”
“你那天并非精神很好,我见得出来。”
拉特利耶继续说:“这不合理,对庞大的亏损又为何不加以斥责?”
“如果按照原先算法,其实第一团交给我们有总金额一成的定金,剩余的就是九成的余额,当我知道疏忽导致剩余的九成居然打一折的时候,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后来我一想,如果作为工厂的领事,我并没有做到核对的指责,你就算是怨墨利乌斯没给你一点时间去思考,那也于事无补。要知道铁齿铜牙可抵不过铅弹钢刀,阴险又喜欢抽油水的人也喜欢在这种疏忽中抽刀割肉,一旦你又把人家到手的肉抢回去,信誉就成废纸了。”
“难道非要吃亏?”
“你这孩子,对棍棒怎么讨道理?”南特请儿子坐下,自己倒还没找到一张凳子,“这一次吃亏是我方的疏忽,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军部自己查上来,我可不认这是赠礼,这是动态妥协。”
“那个。”他把手掌心翻出来给父亲晃,“如果你听我接下来说的,这件事和我也有关,我会付这个……”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南特的口气愈发激烈,“莫非你还能把这些钱要回来不是?”
“我其实……是因为。”拉特利耶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情愿纠正错误,这不是我想干的活,明知道的错误其实可以逆转的机会就放任它溜走。我只肯说这不是我想要的。”
“你要累死我,拉特利耶。”
“嗯?”
“你给我听着,上个星期的事情如果你来担责任,如何取得资助者的信任,怎么确保你能挣回这个亏损,以及它后续引发的一系列后果你一无所知。这不予追究,我亦领错。”查茹兰特先生的耐心都快烧尽在眉目之中,“但跟你的父亲谈条件是需要本钱的,用芦荟磨胡子的小家子气所为来对抗我,你休想。如果连这些疏忽也做不好,就不要妄言道其他的事情了!”
“我不觉得算账能让我好到哪去,还不如不读书,浪费时间和钱。”
南特快把自己手上刚拿的凳子捏凹之意,语调三步一跨,“你最好明天真的不去。呵,你非要吃铅子莲花羹,喝硝碳迷魂汤,望着火花欲盼仙,挨着鞭子要登天。”
“登天就登天。我都还没说,全让父亲你一个人说了算。”拉特利耶发怵还不忘叫嚷两声,“你怎么知道除了当兵我还没有别的追求呢?那张纸还不是被你撕掉丢在后巷里的,你看我还有资格吗?但你也说过,知识能清澈人的心灵,你让我对数字面面相觑,全是钱,全都污浊了。好嘛,我就算待在大学里我也不想在账本堆里发霉,绝不!”
“你,你果真要讨打吗?!”
“我小时候不受你打过几回?查茹兰特先生,您得知道儿子身体还硬朗。对嘛,你是家里的国王,可你只有棍子,没有权杖。好嘛,你尽管打好了。”
南特的儿子果然有那么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眼见这场讨论大锅烩彻底煮糊了,更为较真,“我瞅着那些织布机就像枯骨,还不如让我去捣鼓机械嘞,还账本?没有品质和效率哪来的钱。”
南特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是说我不对?”
“那我没这么说,建议已经提过了,你不听我的吃亏在前头,就别怕钱在手指间溜走。”
“哦豁,我不听你的就要亏钱咯?”
拉特利耶双手摊开,摆出一副没辙的样子,“不跟时代变化怎么能赢得先机?那一切就只能看墨利乌斯给不给你接下来的运气了。”
南特咆哮道:“你个犊子妄我没把你生的更聪明些,崽种!”
厚木哐当咚咚,叩击沉重响亮,还没待拉特利耶反应回来,脑袋就被一阵钝击锤得麻痛,被小凳抻击出几步远,手心全都蹭破一层皮,他哪知道自己所见的全是黑白带斑的星辰,那些不规则的形状沿着角来回拉伸压曲,隐约可见又一阵巨影蒙盖在他的面前。
拉特利耶尚能耐得住手心的灼痛,抵在他自己的背影所照的地面上,略有神智不清醒的感觉,吐字断断续续:“不管怎么说……你蔑视智慧……呵,我不会还手。”
“我看你是欠打少了。”
他拿手去挡,被敲打得如啄木鸟扎入深层年轮之位的痛处,又无法阻挡,双手完全瘫在疼入骨髓的封印之中,脸又挨了一凳面打,不知又来回翻滚追避几次,拉特利耶完全立不起身子之后,他的父亲这才罢休。
“不知深浅。”南特把凳子抛在角落,“你滚出去,要是没钱我看你能饿几天。”
“我没打算对付你……如果你认为这样好些,我无所谓。”
“我只是想让你认清你的定位,天上之星辰都有自己的方位而已。”
门后的吱嘎,渐深渐隐的呼啸携同冷风湍洗室内的闷热,脚步声轻盈沉稳,还有叮嗒作响,听出女式鞋跟的置地声。
“拉特利耶!”娜莎大步跃到他的身边,用手帕擦去他嘴角的血,“伯父不要再打了,劝告不能把人的灵魂都放逐出去。”
她要把整个身躯都置在他们之间,娇弱的身板在父子的面前终于洗刷挥之不去的怨怒。
帕洛斯也被这一刻所见的赤红感到震惊,“你就是这么对你儿子的吗?南特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为了把儿子钉在原处,准备钢钉将手脚全都锲入身后的砖墙。你要是看看弗特他这般斯文耐心,也犯不着大动手脚鞭挞殴打自己的孩子。”
“我还得问你,凭什么要让他学你们那般坏?”南特依旧激动,却又比之前好些了,“怎么?你们也是为拉特利耶求情的,来压辄我教育的方式?”
“并非如此,我们也好一些日子没见了。”帕洛斯摊开双手稍许鞠躬致意,“你看,朋友之间没什么火药味能够挫败其感情。”
“是你让他当兵的?”南特依旧不耐烦。
沙斐拉日哀叹一声,怅然若失地接连喘气呼气,他说:“绝无此事。我怎么会呢……怎么会?我来告诉你——阿尔比斯死了,我们的老朋友葬身在一场灾难之中,你居然会认为我唆使他去征战,我有多无耻才会这么做,无疑破坏我们之间的信任。”
“查茹兰特叔叔,正是这种令人不知何以寻求快乐方向的迷茫使我们来到这里,你要问我愿不愿意遣他去当马前卒,我也会面露难色地拒绝,实在太荒唐了。”娜莎嘟着嘴,牙紧合着又对拉特利耶说:“我来看你,免得你与你父亲闹不和,笨蛋不会说话才挨这样的苦。”
“谢谢。”拉特利耶几乎陷入昏厥,倒还有几分意识,“你真好……我很喜欢。”
“才不是因为关心你呢。”
娜莎的眼皮合闭,深思为什么泪腺如此活跃,恰好就是在他们蹉跎那么半个小时之后的荒诞,记得她姊曾说的预感居然成为现实,一切就更具哀伤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