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芝悻悻然从外面往院子里走,愚仆们看到他一个个地问安。他明察秋毫,愚仆们内心也是惶然,都有着遗憾、不甘,对上天有着不解和埋怨,为什么我们一心为善,尤其是主人家常年积德积福,却偏偏生下一个没胳膊腿儿的孩子。凡人,在六神无主的时候,会求助于神灵,而在成为既定事实无法改变的时候,也会迁怒神灵。
可是,马芝从愚仆们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中感到欣慰,此时,他的内心也是积怨,上天无好生之德,为什么要拿弱小的生灵开玩笑?究竟是谁在主宰凡人的生老病死?是谁?他悲愤中,有着仇恨,总有一天要将狗屁的主宰屠戮了。
神罚也罢,道罚也罢,我犯下的错,惩罚于我就好,却为什么要让无辜的孩子缺胳膊少腿呢?为什么要把一个重新拾起人生信心的母亲再次推向深渊?马芝想起青沙江上,师娘三百年后的无望,那种宁愿死而不愿苦苦等待的万念俱灰,再次成为暗影般笼罩师娘。她还会对爱情有所期望吗?她还会对人生有着寄托吗?她的长生,将重新变成负担,日日忍受煎熬。
马芝进了房间,叶如意欲哭无泪地躺在床上,她的双眼变得无神,她心中的怨言已经无力呼喊出来,两眼睁着只是茫然地看着。愚仆看到马芝进来,忙弓腰退出去。
童床里,裹在襁褓里的孩子仅仅露出脸,多么俊俏的孩子啊,没有哭,嘴角流露笑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到马芝时还一瞬一瞬地看着他,嘴角有着笑意。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从今往后漫长的岁月,她活着,将怎样地生存?她没胳膊腿,该怎样马芝想不下去,眼泪滚落下去。
在这之前,马芝从没有想过神也会有眼泪,但是他成神了,却发觉神也很废柴,也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他悲催地走过去,坐在床沿,伸手去拉师娘的手。她的手娇小、冰凉,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马芝两只手拢着,将师娘的手握在一起,想暖和她的手,她的心,想安慰,让她振作起来,给她希望,给她爱。
可是马芝什么都说不出来,发觉语言是苍白无力的,他宁愿自断臂膀、腿,接给孩子,那样他还可以长出新的臂膀。但是,孩子是天生缺胳膊少腿,又该怎样接上去?况且,那是道罚之果,即便接上去,有用吗?不指望了,我的罪,却让无辜而不懂事的孩子承受,这比折磨我还要严重。马芝内心愤懑不平。
叶如意挣扎起来,一把搂住马芝,呜呜地哭起来,眼泪像掉线的珠子,从脸颊上落下,滴进马芝的宝衣里。宝衣可以遮挡风雨,却遮挡不了这痛苦的眼泪。马芝笨拙地轻拍师娘的后背,眼泪跟着流。
“相公,我们怎么办?”叶如意把头伏在马芝的肩膀上,没有埋怨,只是满怀希望地问。她问话的时候,她的心很乱,她觉得一点可能都没有,内心里都是恐惧。
相公?这一声相公比以往的呼喊多了力量,以往听着叶如意喊相公,马芝内心有着惶恐,但此时,这声相公,让他沉甸甸起来,这是责任,是不可推卸的责任。也在此刻,马芝忽觉得心思不畅,仿若什么东西重压下来。是因果,冥冥之中,他与师娘之间有了浓浓的因果。
“我会寻遍天下,找到天地之宝,为孩子重塑肉身,补足先天不足。”不管多么无望,但是马芝是男人,男人要比女人勇敢,要比女人坚强,还是要给女人依靠,给她希望。
天下之大,一定会有无限的可能,来弥补缺憾,哪怕道则之罚,也有可能会救赎,会解除,即便不能救赎解除,我也要打破它。马芝在这一刻变得坚毅,轻轻地推开师娘,让她看着他。
马芝收去眼睛里的泪水,伸出手,用手指擦去师娘脸颊上的泪痕,笃定地看她,想着措辞:“我听人说,有一种泥巴,它可以自己生长,可以随意化形。找到它,只要捏出臂膀和手脚,就可以让孩子像常人一样生活。”
“真的?”叶如意心思里有了一丝活络,眼睛里迸射出希冀,确定无疑地望着马芝,她希望他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我会穷尽无限可能,去寻得这种泥巴。”马芝掷地有声,要给师娘希望。
“谢谢,谢谢你,你一定要找到它。”叶如意枯寂的内心有了活络,她挣扎起来,下地,提拉着鞋子凑近童床,深情地说:“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一定会为你找回胳膊腿儿。”她说着,眼泪又滚落下来。
这就是母亲,这就是亲情。我这个无父无母的芝草精,在师娘这里,寻得了人与人之间最无私的情感。我洞察凡人,却发觉还是没有发现凡人的奥秘,那些亲情、爱情、友情,甚至是世故人情,维系的到底是什么。亲情难道延续的是血脉吗,让人类永远繁衍下去?爱情也是如此,为了最后的繁衍?还有友情,不过是想让人与人之间多一点温情,多一点期待吗?马芝不解,造物的安排究竟为了什么。还有所谓的道则,它维系的秩序,到底要让人或是神走向哪里?
“你看,她长得多么漂亮啊,眉眼、鼻梁、嘴唇,都这么精巧。她在笑呢,你快来看。”叶如意的目光变得很软很软,软里带着怜惜和母爱,她说着迈脸看马芝,她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容,虽然牵强,却也欣慰。
马芝忙凑过去,看着。孩子继承了父母的全部优点,五官精致,小小的脸蛋人见人爱。如若没什么道则之罚,未来绝对是天下最美的人。此时马芝只是看着她,内心里就很暖,他不自觉想起那个端坐太乙门山门的阮细柳,她吞下青果,恢复了绝世容颜。眼前的缺胳膊少腿的孩子,应该不是阮细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