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昭算罢,指着案几上的道道刻痕,对虎缶解说道:“我二十六日前离开殷都,河邑距殷都不过百里,慢行四日足以抵达。若是父王由河邑官吏处得知我未赴河邑,则算上使者侦骑来回耗时,自我离殷都后八、九日便知我未至河邑,何以我离殷都二十三日后才知?”
虎缶吃罢鹿肝,正夹起一块羊排,说道:“许是大王事务繁忙,你离殷都十四日后才派使者去河邑询问,加上使者来回的八、九日,正好三日前使者返回殷都,大王得知你未至河邑。”
子昭点点头,似乎赞同虎缶此说。然而,子昭目光大盛,似乎发现什么,问:“车马至鹿邑快则一日,慢则两日,加上今日,你来鹿邑却走了三日。三日前父王令你启程赴何处宣命?”
虎缶放下箸中只吃一口的羊排,将箸置于案上,答道:“王命我赴柚邑田庄,向殿下宣命。到田庄后,询问田庄管事得知,殿下几日前离庄先向西,后折向南,怕是往大河渡口去了。我是由西面大道赴柚邑的,若君一路往西,必与我迎面相遇。其实不用管事说,我也知君必往南去了。往南至渡口,询问戍守兵卒得知,殿下又转向东去了。我知殿下在鹿邑有籍田,故而由渡口往鹿邑来。不论如何,总要宣达王命之后,才可返回殷都复命。”
子昭将手中小刀插入羊腿,朗声道:“难怪今日你从邑南大道而来,原是三日时光绕了这一大圈!”随后抬手又将小刀拔出,握在手中对虎缶说:“父王若由河邑官吏知我行踪,只知我未赴河邑,必不知我在柚邑。父王知我在柚邑田庄,必是从柚邑之人得知。三日前,我甫至鹿邑,而柚邑告我行踪之人则甫至殷都。柚邑距殷都八十里,车马一日,疾行两日。由此可知,在我离柚邑至梌邑,或是由梌邑至大河渡口的这两日,告我行踪之人从柚邑启程赴殷都。只是我在柚邑王庄居住足有半月,所见所遇之人不少,而王庄众人皆知我身份,现在尚难知晓是何人告我行踪。”
虎缶见一向言语简洁的子昭啰啰嗦嗦算计这半天,倒也算得通透,点头称是:“君所言极是,如君所言,告密之人必是邑人或王庄中人,此人倒无足轻重。吾等所虑之人,乃殷都收买此人者。”
子昭问道:“殷都中谁人欲置我于险地?”
虎缶吃罢羊排,又夹起一枚酸梅去腻,答道:“殿下身居储君之位,欲置殿下于险地者,不止一人。”
子昭不置可否,又问道:“若父王立妇婵为后,我那两个兄弟岂不也成嫡子?”
虎缶停止咀嚼,若有所思道:“如今多事之秋,未见大王有立后之意。”顿一顿,又补充道:“即便大王立妇婵为后,子画、子鱼二人,最多算半路嫡子,何况二人尚且年幼。”
二人各有所思,沉默片刻之后,虎缶又说:“我从殷都来时,宗尹大人交代要我务必传话与你,务必谨遵先前王命,此行只带一奴,千万莫要多带奴仆,也勿要驱车马、牵驮牛。”
子昭一惊:“宗尹也知我从田庄牵牛带奴了?”
虎缶答道:“确是如此,宗尹大人原话是‘千万教子昭知晓,只可带一奴,切不可带田庄的那四牛四奴。勿要因此引祸上身,切记切记。’应是这两句,宗尹大人反复对我说了三遍,其实说一遍我就铭记于心了,不然如何口宣王命?”
子昭更惊:“不光知晓我牵了驮牛,连牵了几头他都知道了。”子昭心想:我自以为行踪难测,哪知在殷都那一众人的眼中,自己的一举一动被看得清清楚楚。子昭在这一瞬间有了一种被扒光衣服,任由无数旁人围观的感觉,仿佛那即将被献祭给鬼神的人牲一样,无力无助,毫无安全感。
想着想着,子昭脑海中浮现出那张似笑非笑、难以揣测的脸庞,螓(qín)首蛾眉、樱唇微抿,一双大眼盯着子昭,仿佛要把他心中的想法看穿。
虎缶见子昭眼睛直勾勾盯着案几发呆,便问道:“殿下所思者何,所虑者何?”
子昭被虎缶从沉思中拉了出来,恨恨地说道:“这妇婵可恨,不知父王为何如此宠她。”
虎缶点头道:“殿下所虑极是,这妇婵出身虽非高姓大族,但其人相貌俊美、眉目如画,更兼行事颇得大王赞许,确是令人担忧的所在。”
子昭接着说:“其人出身远不及我母族,凭区区美貌能成何事?”
虎缶忙摆手道:“休要小看女子美色,你还未长成,尚且不识女子的妙处,这榻上之风能刮翻金鼎也未可知。”
子昭不解,问起这女子能有什么妙处,自己虽未大婚,但又不是没有尝过个中滋味。虎缶的角色顿时由忠臣转变为挚友,口如悬河、手舞足蹈地对子昭细细讲解起来。听虎缶说男女之事的草草了事与花样百出之间的天壤之别,直听得子昭目瞪口呆,大呼汝辈不义,此事为何今日才对我说。(商代女子的始婚年龄一般在15岁左右,男子的始婚年龄一般在20岁左右。)
二人由是放松心情,由男女事谈到殷都逸闻,再说起田猎弓马、宴饮优游等欢乐之事,堂中消沉凝重之气消弭不见。虎缶见案上酒肉俱已冰凉,大声唤从人进来温酒热菜。又问羁正寻取鲜鱼河蚌若干,教拿去堂后炙烤。只是鹿邑羁所中调料香草种类不全,虎缶吃得意犹未尽。二人一边畅谈,一边吃喝,直到后半夜方才酒酣意足、撤席歇息。
作者按:
甲骨卜辞中没有“大臣”这个词,最常见的是“小臣”之称,此外,还有“臣”。根据众多学者的研究,“小臣”相当于后世的大臣,是辅佐商王从事王朝行政管理的中高级臣僚的统称。
在商代社会早期,各方国的贵族往往以“小臣某”或“臣某”的身份来商王朝任职,他们一方面充当了人质,一方面又通过参与政治活动,影响商王的决策。而到了商代晚期,商王为了限制贵族权力、强化集权,更多任用出身平民的臣参与国政,内服和外服贵族对商王的影响减弱。
关于商代小臣的来源,有学者认为小臣的来源有三类:战俘、各方国的征发人员以及调用某人为臣三类。还有学者认为有些小臣是方国的贵族,派遣贵族子弟在商王室担任小臣,是本国臣服于商的重要标志。总之,商代小臣的来源主要有战俘或进献人员、贵族子弟、商王辖地臣民以及方国人质四大类。
大多数学者都认为商代小臣的身份有高有低,如,韩江苏在《商代边境的“小臣”》中认为,“小臣的权势有大有小,大到可以废立国君(商初小臣伊尹),小到可以充作祭祀的牺牲”。这说明,商代不同时期的小臣,其政治地位差别较大。例如,在大戊时期,臣扈担任贞人、副相,总揽国家大事;武丁至祖甲时期,除军事职官外,小臣可以担任贞人(负责刻辞占卜)、史官、田畯(管理农业)、牧正(管理畜牧)等官职,地位很高的小臣甚至可以代表商王进行田猎、巡视方国;到了祖甲和康丁时期,除了个别小臣兼任贞人、犬官外,大部分小臣都只担任军事官职;至于帝乙、帝辛时期的小臣,只有参与军事活动的记载了。
许倬云在《西周史》中认为“商代卜辞中,小臣是颇显赫的官员。金文中的臣,则是地位不高的家臣。”反映了西周之后,包括其后的春秋战国时期,臣的地位大大下降,而作为贵族阶层的士大夫在政治生态中占据了主要地位,这一现象直到秦汉时期才发生变化。这说明,西周政治是典型的贵族政治,而商代政治的行政色彩更为浓厚,小贵族和平民有从政的机会,这一特点在商代后期尤为明显。商王通过减少贵族参与政治,达到削弱贵族力量,实现中央集权的目的,这引起了内外服贵族的不满与反抗,并成为导致商王朝灭亡的直接原因。
参考文献:
赵婷婷.商代的臣研究[D].河北:河北师范大学,2021(3).
宋镇豪,王宇信,徐义华.商代国家与社会[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