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症状上看,与族人的情况极为相似。而那头犀兽一直以来都状况良好,想来不应是感染了某种疾病。尽管我与莫阿塔都愿意相信它与族人均是染病所致,也真诚愿意为此献计献策,甚至难免会有一些过激的表达,但无不是出于本心的尽职尽责,所以我相信这位年轻人也是如此。至于他方才所讲,思来确实耸人听闻,但我想以古鲁大人的英明,应当会有所考量。”他继续说道。
“达里乎,你也认为他们是中了某种邪术?”列文墩这样问道。
达里乎听罢,扫了一眼莫阿塔,并没有直接回答列文墩的问题。他可不想因坚持某种观点而得罪一位长者,既然已经阐明事实,那便已经足够。
“古鲁大人,狂乱的犀兽力量十分强大,三十多名士兵合力才最终将其制服,而且还重伤了三人。百姓得知此事已经惶惶不安,当务之急也许应派人去查明原因,才有可能找出好的办法去应对。”
达里乎说出此话时,眼神中并没有流露出担忧,反而有一丝可被察觉的欣喜。列文墩自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既然现在有年轻人掺和进来,何不交由他去处理?
作为石灵族中最年轻的长者,达里乎并不是固执的代表,但如果把他认作是明智的先驱,那也未免高估于他。事实上,他在日常的事要中,更像是一名“和事佬”。所以在不涉及核心利益或者权力的问题上,他并不吝啬讲出一些事实,以求得争论的平衡。当然,他也会有意隐藏一些自己的观点,以不与其他人产生不必要的冲突。虽然这也需要一些勇气,但明显不多,因为他并不是一个能够完全秉持正义的勇敢之人。
“既然连犀兽也受到了感染,看来此事已开始变得严重,理应深入了解一番。”列文墩说罢略作思索,随后将目光转向铎那。
“铎那,你可有办法?”列文墩问道。
“古鲁大人,如果您打算派我去调查此事,属下很愿意为您分忧。”铎那正身站立,恭敬地答道。
“分忧?我古山一族什么时候要派一个矿工的儿子来为古鲁大人分忧了。莫不是你在山洞里挖到了黄金,或者做梦当了哪位富家女子的赘婿,真是痴人说梦。”一旁的莫阿塔忽然极为轻蔑地说道。
铎那听罢,眉心一紧,然而他脸上表现出的神情却并非是愤怒,反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羞愧。于是他默默低下头,不敢说话。他脑中忽然想到自己卑微的出身,并闪过数百年前那场夺去他父亲生命的矿难。
那年他的父亲葛拔在黑石矿洞中采集黑色曜石时遭遇了矿井塌方,不幸被落石砸中头顶当场身亡。与他同时遇难的还有几十名家境类似的矿工。在百姓前来救援时,铎那在外围亲眼目睹了当时的惨状,那种失去唯一至亲的伤痛至今犹埋在内心之坎,并刻在胸骨之髓,从来不曾消退半分。
如果说低微的出身是夙夜萦绕无法挥去的噩梦,那么生计的困苦更是摧残人躯骨的束棒。它能使坚强的身躯沦为蛆蛀的蚀木,也能将柔弱的心脏僵成冰冷的铁石。铎那曾一度陷于悲恐之中,几近沦为困于饥苦的流民。好在自己与两名遇难者的遗属幸运地得到了列文墩的体恤而被安排在伍,才终于有了一个得以营生的职务。他们中有一个名唤卢尔席的石灵,那是一个得了某些夸奖或赏赐就会恣意妄为的家伙,因而在获得莫基(低阶军官)的职务后,常常傲下以自擎。有日他在青石兽场侮辱一名驯养犀兽的工人,不料被一头成年犀兽用利角戳死,也算草草了却一生。另一个名唤忽达的石灵是一个老实诚恳之人,不过他因性格耿直和讷口少言而仕途多舛,从始至终依旧是一名普通的士兵。只有铎那混成了小小的莫提。尽管这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一些族人对他的蔑视,然而低微的出身却好似是一个伴随终身的烙印,永远深深印在胸口,任如何也无法除去。至少现在犹是如此,这使得依然有很多族人可以随意地轻视他、欺侮他,这让他常常更加自卑。
仰人鼻息的日子会使人一身的傲骨成为别人眼中的卑微之物,那些犀利的眼神和卑鄙的舌辞实在太令人厌恶,所以此刻的铎那已经暗暗萌生出一种偏颇的决心,一定要活出个模样来,无论用何种手段,抑或付出何种代价。
莫阿塔此刻正在沾沾自喜,尽管实在想不出单纯的逞口舌之快能够显示出他有多大的本领,然而他确实在精神上得到了某种满足,那仿佛是在人性的弱点处给下的一针兴奋剂,足以让肮脏的灵魂得到如沐春雨的慰藉。
作为石灵族资格最老的长者,莫阿塔绝不是聪明的智者,甚至他有时候的愚蠢完全不符合他当下的年纪。而且身份和年龄都高于绝大多数石灵的他,一向不怎么待见年轻人,更何况面对眼前这名“身份特殊”的年轻人,骨子里便写满了鄙视。只可惜有句话他肯定并不知晓。所谓“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一世裤穿窿。”他今日一如往常的轻慢和高傲,自然不会想到许多年以后竟会因此最终害了自己的性命。
说来奇怪,原本石灵族人极少见有攀权比贵之人之事,可却完全不知是从何时而起,族内突然出现贫富贵贱百态,族人的性情也多有出现偏激,不再是祖先那般敦厚憨实。如此,许多族人开始对出身和地位差异产生了鄙夷和推崇,并逐渐形成一种风气。这使得许多生在平凡之家的石灵,终其一生不得不面对贵族们的冷眼和欺侮。如是有甚者,即便在普通石灵中,也会被分出高低上下。目前来看,尊卑贵贱的概念并没有引发下层石灵的骚乱,相反,他们却似乎乐在其中。原因或可能是因山下有水、水下有滩,当总有一些石灵阶层身世更加低贱,故而在面对他们时,终归能显示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那是普通石灵也想争得的尊贵。尽管明眼人看来那只是自欺地抬高身份,但身于此间之人却乐在其中,甚至不疲不息。至于那些与谁相比都低人一等的石灵百姓,则仿佛已经安然接受了这种事实。他们或认为这是既定的造化,是在漫长却有限的一生中无法去改变的宿命,如是却也了然。然而表面的平静,无法掩盖内心的骚动,有一些石灵会想尽一切办法来为自己争取到尊严,只是每个人对尊严的理解不同,使用的方法也不相同。这使得心与心之间,产生了一种畸形的关系,有时也会让心思本身变得畸形,最终成为石灵社会中习以为常的病态。只可惜身陷局中之人,并不以为其则有劣,反而争相以此为攀比的焦点,颇有梦寐之趣,自取自安之感。
是来当无人知,其实在数千云里之外,正有一股黑暗力量悄无声息地在这片大陆蔓延,当如石灵族今日所患,想来必有其因。
列文墩当然不知此因,但所闻所感仍旧使他产生忧虑。他原本不是傲下之人,自然很想改变这种局面,只是苦于一直不得其法。也许当下正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如果面前这个年轻人可以为他分忧,岂不是可以在底层的石灵百姓中铺就一条晋升之路,这既可以树立自己的威望,又可以使他们保持对统治阶层的敬仰,更可以将石灵族现存的社会矛盾转移他去,如此良机,焉能不把握?
“莫阿塔,你言重了。”列文墩立即开解道。
“年轻人愿意为族人分忧是好事,他们既然想出力,就让他们去做好了。”列文墩继续说道。
列文墩的言语与其说是有意帮助铎那,不如说是在帮助自己。不过,这显然是给了铎那一些勇气。那年轻人闻言忽然舒颜,悄悄抬眉望向高高在上的列文墩,眼神中带有几分感激和不负青春的朝气。
“哼!乳臭未干,可别把事情做坏了。”莫阿塔轻蔑地说道。
莫阿塔或是讥讽,或非讥讽,但是孰非孰,当是之时却很难说。只是任谁也无法想到,原本不过是一句轻蔑之言,多年以后竟然真的一语成谶。
“欸,做好做坏让年轻人去尝试嘛。错对无妨,不要紧的。”列文墩饶有兴趣地说道。
听他这样说,莫阿塔也只好不再言语。
这时,在列文墩身边站立的一名石灵女子忽然说道:“额鲁(石灵语:父亲),让我与铎那莫提同去吧!女儿了解一些医术,也许能有所帮助。”
说话的女子相貌十分标致,长而浓密的头发系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搭在肩头,自有几分庄重和温雅。她两只眼睛乌黑且大而圆,眉骨略有凸起虽不似人类这般平整,但长在石灵的脸上却显得凹凸有致。她的额心有一个形似菱形悬尾妆图案,左右菱角下各有一滴垂露形的红点,那是象征石灵贵族女性的饰妆,普通人家女是绝不可以涂画的。她鼻子不大不小很是精致,嘴唇上瓣略薄、下瓣略厚,尽显十分纯粹可爱。她正是列文墩古鲁的女儿格拉,现今石灵族唯一的亚吉(石灵语:公主)。即便用我们人类的视角来看,格拉的长相也是极为美丽的,而在石灵的眼中,足称得上是万里挑一的美人。
列文墩看了看女儿,她坚定的眼神让作为首领的父亲感到无比欣慰和自豪。
“既然如此,明日你们可挑选几百人去调查一番。”列文墩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后坚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