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璞只是摇头。
“唉,造孽啊!这才一日,怎会就到了这般地步!”曹四郎跺了跺脚,又朝左右看了看,恳切的劝道,“郎君,衙门里的公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咱们忍下这口气,这状就别再告了。”
王璞自然清楚他是一片好心,担心自己被人搞得不明不白的庾死狱中。
尚未想好如何表态,隔壁的闵姓老头已淡淡的道出了此举的后果:“撤回诉状等同于自承攀污。依照我朝律令,攀污公人得反坐其罪,你可知晓其中的厉害?”
“这......这可如何是好......”面对两难的选择,曹四郎嘴上嗫喏一阵,最终也没个主张,只能蹲下来替王璞打开食盒,“郎君饿坏了吧,你快吃,我下午再来送过。”
食盒中装有几个发黄的炊饼,也就是死面馒头,除此之外,还有两碟菜蔬与一方泛着油花的大肉。
那方猪肉看起来实在太过油腻,王璞直接送给了闵姓老人,自己挑着菜蔬吃了起来。闵老头倒不客气,大口下去咬得满嘴流油,神情也极为满足。不过,曹四郎的表情就有那么几分幽怨,目光灼灼的盯着,不住的吞咽口水。
王璞心知自己办了蠢事,但也只能寄望于脱困之后再做补偿,当下还是先问起了最为重要的事:“曹四郎,我父是如何死的?”
“自缢。”曹四郎艰难的从大肉的诱惑中回过神来,提醒道,“家中就只有郎君一人,主家还等着郎君回去收敛呢。”
王璞没有理会这茬,继续追问:“那你可知为何他会寻了短见?”
“呃......具体缘由我实在不知。”曹四郎皱着双眉想了片刻,再度说道,“我只记得......主家是在前日下午突然回的家,除了不时唉声叹气说上几句‘岂会如此’,别的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他托我去县学请郎君回家一趟,谁知第二日一早就听说出了事。对了,我等过来时,只听得郎君一直在骂:什么郭仓子窃取了两百多匹绢帛,却勾结衙门中人反诬在主家身上;还有什么郭仓子监守自盗已经不止一次了,主家实在忍受不住,才当面揭破他的行径惹下了官司。
我私下盘算过,不计家中的房舍与大小牲口,主家还有五十多亩上田,百余亩中田、下田,论市价怎么也能值上四五百贯。哪怕赔付完衙门的损失,剩下的也够养家糊口,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了呢?”
“不对!”隔壁的闵瘸子停下筷子突然发声,“数十年前,因为衙前役闹得天下破家无数,介甫相公施行变法把差役改成了募役。按说你家中小有资财,推估等第也该是乡村上户,眼下只需出点银钱即可免役,为何还要去干出力讨不得好的衙前?”
或许有人并不清楚,宋代征役的原则是“乡村上户执大役,中户执中役,下户执下役”,即根据户等高下摊派重轻不同的役目。
按照规矩,家产二百贯以上的小地主都被归之为乡村上户。而这里所指的家产,包括田土、房舍、牲口、农具、用具,甚至一鸡一犬都被折算进去。
熙宁变法之前,官府令上户充任的主要是用人不多,但必要时需用家产垫赔的役目,譬如说一年轮换一次的衙前。
衙前的职责是替官府辇运官物、主典府库,但不论是在运送途中还是在库存状态,一旦出了纰漏造成官物损失则须按价赔偿。
由于州县衙门经常有滑吏从库藏中上下其手,因之倾家荡产的衙前不胜枚举。有鉴于此,这才有王安石变法中免役法的出台。
当然,闵瘸子话中涉及的内容王璞完全听不懂,也只能愣在当场。
不过,或许是因为这厮独享了自己送来的大肉令得曹四郎不快,他直接呛声道:“哼,你这老头话倒说得轻巧,可农户的疾苦你又哪里知道分毫?
且不说太平时节仅缴纳两税就去了近两成的收成,其他税赋,像什么科配酒醋钱、科配盐钱、马料钱、河工钱、身丁钱也一文都不能少,再算上七七八八的杂费,尤其是折纳,一年劳作下来百十亩地的收成还能留下多少?
更何况从去年开始南方就在打仗,听说十几万人都开过去了,各项税赋又多了不少。
刨掉这些,你要想免役,除了缴纳免役钱,还有助役钱、免役宽剩钱、从形势户(地方豪强)、官户摊派过来的役钱。比对这许多名目,按主家的家资又要开支十几二十贯!
郎君或许都记不得了,前些年主家还有两百多亩地,去年为了应付这些税赋与家里的开销,已经咬牙典出去数十亩了。里面有好些可都是靠水耕作的好地啊,要不是实在被逼的没有办法,谁又舍得贱价发卖能传家的土地!”
听了曹四郎絮絮叨叨的一通抱怨,闵姓老头倒是被怼得老脸一红,也压低嗓子骂了几句这该死的世道。
王璞没有听到有关进学的具体开销,但据常理推测应该不低。
在这个崇文抑武的年代,家中若是能出个进士,非但能光耀门楣,更能带动家族实现阶层跨越。难怪王父明知衙前不是好事,咬着牙也要省下银钱供他进学。
“尔等还赖在牢房作甚,都给爷爷滚出去!”
王璞正欲继续询问更多的细节,只听得一声厉喝在大牢门口炸响。
他注意到闵姓老头动作一滞,扭头去看时,便见一前两后三个皂服狱吏大步走来。居前一人手持三尺哨棍,面上颧骨高耸,看起来一脸凶相,目光更是如鹰隼般盯了过来。
“此人便是张杀才?”王璞与之对视之时轻声发问。
闵瘸子微微颔首,神情严肃:“正是这厮!”
来得正好!
王璞心中已有盘算,此刻无声无息的站了起来,就等着来人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