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叹了一声,又道:“再说穆清言,如果没有白纤尘,他会平安富贵一生,读他的圣贤书,即使入不了朝堂也会是个文人雅士。可是世事多变,他遇到了白纤尘,他被歹人陷害,他家道衰败,他沦落到在山谷隐居,一住就是一辈子。当他在竹屋里独守枯灯时,当他明明知道白纤尘怯怯地在暗处守护他时,心里想的是什么?难道,一定要躲在梦与季节的深处,听花与黑夜唱尽梦魇,唱尽繁华,唱断所有记忆的来路么?”
“我,何尝不知道——”他忽然回头,泪流满面。多少年了,果真,自己一直都在唱断所有记忆的来路啊!
“穆老先生,我不知你当年为何这般决绝,我更不知,既已相知相惜,为何又要试图相忘。五十年都过去了,为何你还是不肯见她一面?有多少理不清的事情,都一辈子了,为何还要这般固执呢?这五十年,于你,不也是一种折磨么?”
他呆立半晌,忽而笑了,只是那片笑容里,反透出更浓郁的悲哀之色,所有的冷漠,竟都化做了一片惆怅,“是我迂腐。”他重重一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时的她,我如何会忘?”雪灵身子猛然一颤,泪已落下。面颊上那两丝红线,沾染了泪水,竟如血泪一般刺目。
往事如风。当年,她在那泉边戏水,那般娇俏可爱的模样,令他怦然心动。她说,她来自山林间。他知她乃是一只灵狐所化,却不在意。狐若有情,又与人有何分别?他喜她不沾世俗之气,更喜她的灵动清澈。二者互生情愫,而后谈及婚嫁。本是一切顺心,谁知——半路杀出个上官流云。之后,便再无顺意事了。先是自家的铺子被吞并,虽说自己不善经营,生意清淡,但若不是上官流云强行买去,好歹也是一门进项。如此,倒也罢了,身边还有她,也是一个安慰。然自己错了,厄运才刚刚开始。她不知为何忽然离开了,自己再也找不着她。
直到有一日,他听见村民议论,说是上官流云要娶亲了,迎娶的人,却是她!他瞬间明白,原来,一切都是因为她。他不知该爱还是该恨,只觉当初那些柔情,已全化作云烟,统统都是飘渺难寻的。他气!怪道“红颜祸水”,她果然是个祸水。若不是她,若不是她——他终究想要个说法。他去了流云山庄,在庄内大办婚事之日。但是那里是讲理的地方么?迎他的,唯有拳脚相加罢了。
他们将他囚禁于柴房,他双手被缚,满含屈辱看着他们扬长而去。孰料那夜,忽发起大火,流云山庄混乱不堪,众人急于逃命,谁还管他的死活。在他心中绝望时,柴房门忽然大开,眼前一个白影闪过,竟是一只白狐。他知它便是她。它为他松了绑,便直直朝门外跑去,跑至门口,又回头深深向他望了一望。他知它是要带他走了。他跟着它,穿过慌乱的人群,穿过乌黑的烟尘,狼狈回去时,已是伤痕累累。它许是用了法术,灵力大减,一时幻化不出人形。它只偎依着他,不料他却勃然大怒,直说它是个害人的妖精。他不理会它哀戚的神情,将它赶出了家门。
他在家中大病一场,几日下不得床榻。大病初愈后,他缓缓踱至窗前,只觉所经历事恍如南柯一梦。阳光耀眼,他连忙伸手去挡,却在指缝间,瞥见了一个雪白身影。目光凝注,眼内白衣胜雪,如梦如幻。
那棵茂密枝叶的大树之下,一寸秋波婉如清扬。她就那样静静立于树荫下,望着窗内的他。
他心内一颤,却再也不想见她。他转身欲离开窗边,她忽然启口:“你果真这般不想见我?”
他身形一顿,却并未回头。一阵沉默。
“你怎不说话?”她问,“怎不问我缘故?”
“何必问,”他冷笑,“你既已做了上官夫人,还来找我作甚?又成何体统?”
“上官流云死了。”她道,“我只是一个妖精,也不知什么叫体统。我只想问你一句,可还要我?”
他默然不语。
她忽然凄然一笑,那水杏一般的眼眸内满是失望之色:“原来你也和世间的男子无甚分别。”
他仍是不语,亦不回头。
良久,他终忍不住回头看时,那窗外大树下,空空如也。仿佛她从不曾来过。
“是我,当初太对它不住。”老人苦笑,默默望了那雪灵一眼,眼内不再有决然之意,更多的,倒是怜惜。
“你为何不懂?”他叹了一声,问道。
那狐自是无言的,唯眼内泛起阵阵波澜。黛玉却替它问了:“不懂何事?难道只因她是狐么?”
他却是摇头:“虽说自古以来人妖殊途,可是有时妖的感情倒比自私冷漠的人还要至情至义,我又如何会嫌弃?”
“那是为何?”
他又是重重一叹,望着雪灵半晌不语。
“我知是你救了我。”他忽而潸然泪下,“五十年前,五十年后,我都为你所救。我岂是,那忘恩负义之人。我并不当你是那攀权附贵之女子,囚禁在上官府的柴房内时,我已想通,你定是有那不得已的苦衷。可是,那一夜,那场大火,那么多的人命死在你手。有些人是作恶多端,然有些却是无辜受牵连。你杀戮太重,已成了我的心结。我知帮我建了这个竹舍的人是你,我知为我设了这石楠花阵的人是你,我也知道,每日你都悄悄躲在我窗外守候,每夜定要等我睡了之后才肯离去。我都知道。但是我穆清言,不该是你所钟情之人。数十年弹指间过去,可你的心一点也没变。我想叫你走,你却从不敢和我相见。你为我失去了毕生的修为,我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