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个土揖,顺手扔个绢子,把香炉盖住。
“呦,您大人物醒着呢。”刘干娘摇着团扇,前晃两步。
她往席上一瞥,白花花的,阴阳怪气:“这军侯的白虎皮,您睡得可舒服?”
陈丹青笑了,知她气自己乱说,一拱手:“醉话不堪记,您大人大量。”
怕干娘还不解气,干脆一揖到底,头都快弯到膝盖上了。
干娘脸色稍缓,“不碍事,只怕你莽撞。”
她摇摇扇:“也亏你当初得罪的是乐松涛,乐大学士,都是文人墨客,您顶多是鸿都门学呆不住,画坛上籍籍无名。”
她忽地板脸:“这得罪了温侯,嘿嘿……”她眼瞪得牛大,“武人没那么些规矩,您是差点儿没把脑袋丢了。”
陈丹青往她靠近:“温侯?哪个温侯?”
“你说哪个!就是昨晚的温侯!”
刘干娘一把抓住他的手,冰凉的五根指头,仿佛抓住他的心:“天下有名的二、三品武夫,多在雍凉幽并四州,雍凉二州暂且不说,这幽并游侠儿……”
说着,她把陈丹青拽到窗边,朝北边望,“有两个,一个是幽州涿郡的汉室宗亲,桃园大侠刘楼桑,另一个就是你昨晚见的那个女人,并州第一魔,五原郡,吕独夫!”
“哪敢啊。”陈丹青拱手,背后陡然生出一层冷汗。
“怎地不敢?”
刘干娘呵呵冷笑:“温侯训话,你竟敢顶嘴,还敢喝温侯杯里的酒,叫温侯举杯不动。”
刘干娘气得满脸掉粉,抖抖袖子,支起左边一个拳头,右边一根小指头,“满屋子人都看到了,那么大一个青铜爵,叫温侯一只手揉成了指甲盖儿大的小铁球!”
她低头盯着染上酒红的白老虎皮,长出一口气,“温侯摸你脑袋,都怕你脑袋给摸碎了,就你小子傻乐呵地涂色,睁眼瞎!”
刘干娘年纪大了,老人臭,熏香都遮不住,陈丹青挨着她不痛快,也不理解:“既然生气,那她怎地不杀我……”
“谁叫你一个男的生了张娘们儿脸啊!”她贴近凑到陈丹青耳边儿,“美女都爱英雄,可温侯她不是一般女人,她喜欢的男人也不一样!”
陈丹青不觉得那是喜欢,要是喜欢,依那女人的粗暴性子,该叫他侍寝,还是说觉得他“小”,不够“年份”,再酝酿几年?
也不对,肯定是我的画漂亮!
刘干娘还想交代点儿什么,门外忽有些动静:“妈妈,教坊使请您过去!”
探头的是个十三四的小妹,丹凤眼,小嘴巴,比他小上两三岁,圆圆的脸,肉嘟嘟的可爱。
小妹有些怕生,被他盯怯,头也不回地走,可过了一会儿,似是见他没追出去,又朝他猫了一眼,见他又瞧过来,才心满意足地跑开,真就回眸一笑百媚生。
“您家孩子?”陈丹青问。
“真水灵。”陈丹青嘻嘻笑。
“哪啊!?”刘干娘乱摇团扇:“以前是府君大人的女儿,也是个有名的公族女,这得罪了皇帝,不就是这么个下场?”
教坊司里的高门小姐多了去,堕落成什么德行都有,刘干娘待久了,不稀奇。
只有阅历尚浅的陈丹青还会傻傻地问:“那她有机会碰到个好人吗?”
“好人?”
刘干娘苦笑:“玩弄良家妇女的闾巷少年,有几个好人?来咱们这儿花销的达官贵人有几个君子?都是大猪蹄子,家里多少小妾都不够的那种!”
见他还癔症着呢,刘干娘拍拍他的肩膀:“那丫头是乐籍,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是奴,你是举子,你们不一样,有朝一日,你金榜题名,做了官,我安排她服侍你,怎样?”
陈丹青愣愣的,一时说不出话来,“总之,你小子见了温侯,给我收敛这点儿,别再出差错了!”
交代完,刘干娘甩着团扇晃走。
该伤感吗?
可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动情了自己难受。
不动情就只有别人难受。
陈丹青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