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没理她,铺毡,铺纸,铺碟,铺笔,碟里倒上磨好的矿物颜料,对那幕僚命令:“一瓢水。”
幕僚看向那女人,配着印绶的女人摆摆手,幕僚冷冷地笑。
“有酒没水。”话落,酒坛也落,打开一瞧,葡萄酒。
“哪的?”他抬眼。
幕僚没说,看向刘干娘。
刘干娘吞吞吐吐:“甘泉酒局酿造,有泥印为凭。”
“长安离宫别观的葡萄吧?”陈丹青尝了一指头,
“凉州葡萄?”,他压低声音,“不是这个味儿,所谓,将军百战竟不侯,伯郎一斗得凉州。道之固以流涎咽唾,况亲食之耶?他方之果,宁有匹之?”
幕僚扫了一眼刘干娘,杀猪般的叫声:“孟柱啊,你这挨千刀的,关节费拿了不少,赶紧给干娘把仓库里那坛武威郡的真货送来!”
“晓得!!”
又是两坛子,一红一白。
“甘而不涩,酸而不脆,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忧。”
陈丹青满嘴红曲,给女人舀一杯,又给颜料碟里舀一勺,笑嘻嘻,“这回没错了。”
“又不是没喝过真的。”女人手背打哈欠,“搬光了酒库,哪想,还藏了两坛真的?”
“别动!”陈丹青狠狠指着女人,她正喝着酒,鹰视狼顾:“就是这个型,不怒自威,乱动就不美了!”
见女人干举着杯子,呆了点儿,缺些神韵,他从画毡上跳起,抢了女人的青铜爵,怼了老大一口壮胆。
“对,就是这样,对我发火!”
“胭脂窄红,葡萄美酒,巾帼英雄,怒发冲冠,嘿,绝了!”
……
……
翌日,巳时二刻。
日头早过了三杆。
陈丹青在白虎皮垫儿上醒来,翻个身,看到半透明的琉璃窗。窗外种的一院子红樱,西域来的,其色如血,风雨摧残满地,教一众奴婢洒扫,颇似打扫战场。
他愣了一阵儿才反应,这是他的新住处,南市教坊司,斋舍。
莺莺燕燕,阁楼下就是吊嗓子的梨园,挨鞭子的狐女不少,但罚跪的汉女更多。
这些都是乐籍贱女,专供达官贵人淫乐,小部分是狐族战俘,大部分是汉人官宦人家的小姐,父辈宫斗失败,子女充为乐户,生生世世给胜利者唱歌。她们最大的念想就是讨好权贵,摆脱乐籍,当个良人。也不排除一部分人,怀着复仇的念头。
陈丹青不关心这些朝堂是非,他只是借住,十六岁的举子搁哪儿都是凤毛麟角,今年虽然落第,但他能说会画,总有出头之日。
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三年以后,金榜题名,从“南市”搬到“北城”,作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之后呢?走一步看两步!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陈丹青把晾晒的衣服抖得蓬松,小香几上搁着小铜炉,里头点着白檀木香屑,他享受熏香的过程,先背一段《尽心篇》养养胸中浩然,再来一段《天下篇》坐忘心斋,神游物外,经典的儒道双修把气质涵养出来。
凉州葡萄的厚劲儿早去了,但漱口时总有股酸甜味儿,让他想起昨天与那军侯共饮的青铜爵,那幅不怒自威的信笔涂鸦、还有那双胭脂色的冷眼。
头发当然不能披着,虽说玄门盛行的今天,披发很时髦,尤其半儒半道的画坛大佬,那造型更是不拘一格,但他只是个画工,第一天工作,还是正式些得好。
衣服的话,本来是想穿件轻薄禅衣,看着仙气,可天气又冷,他胃不好,受冻就得疼上好久。只好选一件不太旧的深衣,但就是太普通了,不够吸睛,像个酸儒。
履,他买不起,身份也不够穿,但画木屐也差不太多,连夫子周游列国,都是穿一对蒲扇大小的木屐,他穿木屐套个白袜上班,也不丢份。
一阵香风吹来,腻歪歪的,跟白檀木不对付。
“安息香?”陈丹青听见脚步动静,门就开了。
来的不是年轻貌美的姑娘,是一张涂满铅粉的老脸,南市教坊司的管事儿妈妈,刘干娘。
两人并不熟,初到洛阳,他在鸿都门学,小露一手,干娘说她教坊司里缺个作画的长工,一幅千五百钱,问他干不干。
他一落第,不就来了吗?
“干娘,您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