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容易下山难,许是天色渐晚,又许是累了,在山中隐隐约约的钟声里,墨潼下山的速度比上山要慢了很多。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动怒。”浅川禾说。
“吓到你了?”墨潼又回到了之前优哉游哉的语气。
“不会。”尽管墨潼走在自己的身前并看不见,浅川禾还是下意识地摇头,“只觉得你更真了几分。”
墨潼觉得有些好玩,“这便奇怪了,莫非先前的我是假的?”
浅川禾看着眼前的背着手下山的墨潼,只是勾了勾嘴角,没有回答。
人虽不是假的,可平日里却难看出喜怒哀乐,分明心思极为细腻,却每每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示于人前,叫人捉摸不透。
在浅川禾眼里,墨潼的身上似乎总笼着淡淡的一层云烟,叫她看得见而摸不着,或许一眨眼墨潼也会溶于这薄薄云烟之中也说不定。
浅川禾没有,也无从参与那段游历江湖的日子,那个从众多旁人言语回忆的碎片中拼凑出来的墨潼先生,似乎很难与眼前之人对的上号。
直到今日,墨潼这极为罕见的火气,反倒让浅川禾觉得墨潼的身影更真实了不少。
“我还不曾问过你,大仇得报,有何感想。”
山路漫漫,总得有些话说才能不显得太过沉闷,墨潼见浅川禾不再言语,便另启话题。
可这却着实问住了浅川禾。
藤原共我和他背后的藤原家是浅川家覆灭的始作俑者,这毫无疑问。
但藤原共我本人,于浅川禾而言,却又是模糊的。
他并未在浅川家遭受灭顶之灾时亲自出手,浅川禾也并未见过他本人,不知容貌、不知年龄,甚至就连他的名字也都只是在逃亡过程中的道听途说。
流玉庄一战中,浅川禾直面藤原共我,直到那时她还得靠向墨潼询问,才能确定那人是谁。
浅川禾无法将浅川家的滔天仇恨对着一张没有过任何交集的陌生面孔完全倾泻而出,淤积心头的千言万语才会一句也说不出口,哪怕她知道面前的藤原共我就是仇人本尊。
这并未妨碍浅川禾的全力出手,但也正因如此,在藤原共我毙命之后,浅川禾并没有半点释然的感觉,更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畅快心情,只是有着些微的茫然。
罪魁祸首就这么死了?这仇便这么报了?
“我说不出。”思量片刻后,浅川禾选择如实回答。
山道长,山风远,主仆二人再度复归寂静,相伴无言。
“接下来我还要去很多地方,先得去金陵,之后还有与唐馥的约定,要走一趟蜀中。”墨潼叨叨着,“你有什么打算吗?
“为什么要这么问?”浅川禾不答反问,这坏习惯大抵是跟墨潼学来的。
“想不想,做浅川家主?”墨潼没有回头,只是留给浅川禾一个单薄的背影。
浅川禾心头一凛,“什么意思?”
“流玉庄这一战过后,包括藤原共我在内,扶桑在此折损了一众高手,藤原家也好,扶桑政局也罢,想必都要大乱一场。”墨潼慢悠悠地说道,“若是此时有人能在大墨的支持下,以为浅川家复仇的旗号介入扶桑的局势,哪怕是改朝换代,或许也并非难事。”
“你希望我去做那个人?”浅川禾听明白了,“这算是在赶我走吗?”
“不过是在征询你的想法,严先生天天叮嘱我不可将算计强加于你。”墨潼不置可否,背着的手却轻轻捏了捏,“最终的决定在于你自己。”
“我不去。”浅川禾回答得干脆利落,虽早在墨潼的意料之中,但他却不知为何暗自松了口气。
“浅川家主的条件,我不满足。”不过还不等墨潼开口,浅川禾又这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什么条件?”墨潼略有诧异,从未听浅川禾提起过这一茬。
“需立业,需成家,需有配偶。”
“……”
墨潼站定,回过头,静静地看着这个自己早已习惯始终跟随在他身后的护卫。
山中寂静,日暮西垂,偶尔穿来一两声鸟鸣,不知是不是喜鹊叫。
清秀的五官没了雨夜出刀时的恍然无措,取而代之的是凌厉但不失柔美的气度自若。
从早春到初秋,她身量似乎又长高不少,女子独有的身段出落得亭亭玉立。
隔着一级台阶,二人刚好视线相对,一双杏核眼望着自己,再不见当时的戒备与怀疑,只带着最初不曾有过的柔光闪烁。
脸依旧冷冷的,可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嘴角挂着隐隐约约的似笑非笑。
如果她真的走了,那还真是…不大舍得。
算了吧,何必呢?
这谋划有时不做也罢,墨潼这么想着,耸了耸肩,就这样也挺好。
待到二人下了山,回到山下小镇时,天色已晚,暮色沉沉,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只有西方的天边还隐隐约约染着夕阳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