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静礼嘲笑墨潼是个废物点心,为了一个女人便心境消沉,颓废到连一把剑都不愿意拔出来,这实则是赵静礼以己度人,有些太过看轻墨潼。
真正桎梏住墨潼的,绝非是那快意江湖的几年间具体的某个人、某件事所留下的遗憾,而是这整个潇洒肆意的少年时代的点点滴滴。
墨潼更像是一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或是始终沉湎于同一处水洼里的乌龟王八,贪恋着走江湖时一成不变的快活日子,希望这好时候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继续下去,肩上没有一丝担子,友人们都在身边,每日都有新的江湖可闯,每日都有新的地方可去。
但这不可能,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纵然万般不愿,人也总是要向前走的,总会有担子需要你一肩承担,总会有别离需要你默默相送。
因此当江湖挚友们逐一离去,云游四方的旅程即将走到尾声时,游历江湖时的恩、怨、情、仇,便纷纷化作心魔中的魑魅魍魉,死死缠住墨潼不放,让他的心境一溃千里。
自那以后,每当墨潼手握雷池剑柄,熟悉的触感传来,脑海中便是浮现起往日种种,这让他战栗不已,怕得连剑都不敢出,连招都不敢过。
所谓的不敢去岭南,是唯恐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再生心魔。事实上墨潼哪儿也不敢去,岭南、巴蜀、塞北、大漠,任何他曾经走过留下过往的地方他都不愿去,仿佛只要不去、不看,往日欢愉便还没有散场。
往日旧事如同一块拦路巨石挡在他的面前,有的人选择翻过这块石头继续往前走,而三年前的墨潼选择在巨石前坐了下来,为此只敢借住在老李头的小院中,缩在这临杭小小一隅,继续当了三年他的鸵鸟王八。
江湖上便有人笑他懦弱,有人笑他愚蠢,有人说他废了,有人说他为情所困。
都没说错。
一直缩到那个残冬夜雨,浅川禾摸上他的房檐来刺他那一晚。
而后便是藤原共我找上门来,他身后以大澄为首的三家逐渐从阴影中显现,露出獠牙利齿。时局逼得墨潼不得不从他那偏安一隅走出,为整个大墨武林四处奔走。
可明眼人看得出来,墨潼如此费心尽力,屡次身处险境,却也并非只是为了他个人安危,也是为大墨武林计,为黎民百姓计,哪怕他曾自嘲自己是世间最胸无大志者,是天字号第一惫懒货。
而或许正如姜稚当时所说,若是墨潼当真没心没肺,那么他大可抽身世外,从一开始便不会去临杭的天卫司,他若不去,又有谁能说得动他?
懒散面皮下,那颗侠为天下先的赤诚之心或许并未消散,只是以近乎自欺欺人的方式被悄悄掩藏了起来,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松动。
而在今日,墨潼与唐馥联手对敌,斩杀藤原共我,又与律正仪江湖相逢,可谓是携旧友斩旧友再逢旧友,墨潼才惊觉或许当年那块挡在心口的拦路巨石在现在看来似乎已经不再那么不可触碰,雷池那柄剑也不是那么难拔。
赤心仍在,不知是幸也不幸。
望着远处的白衣女子,墨潼的心中并没有当初自己曾想象过的那般何等惊涛骇浪,何等波涛汹涌,只是如同清风拂柳,静如微风,已无所谓执念。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哪怕极为吃力,墨潼还是郑重地抬起双手,朝着律正仪深深拜上三拜。
第一拜,拜的是律正仪一弦救命之恩。
第二拜,拜的是律正仪昔日同游江湖的情谊。
第三拜,拜的是那个曾经意气飞扬侠气满腔的赤子墨潼。
今日我拜他年我。
律正仪亦抱琴轻轻躬身回礼,随后灵巧一跃,身形隐没于亭台楼阁之间,看不见了。二人这便算打完了招呼,没有一句言语,甚至没有面对着面。
三拜已毕,墨潼也正式同那个曾让自己心心念念困于一隅的少年拜别,一瘸一拐,缓慢地踱下高台。浅川禾用尚好的左臂搀扶着他,主仆二人都伤得不轻,颇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
“真的不用过去打个招呼吗?”浅川禾一边小心搀着墨潼一边问道。
墨潼一时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迈着步子。
走出了十来步后,墨潼浅浅的声音随着风吹进浅川禾的耳朵里。
“又是何必。”
浅川禾不太懂,但是心下依稀了然。
“刚才你的那三剑,以后同我讲讲。”走了几步,浅川禾又说。
“好。”
“你的伤势,不可瞒我。”
“好。”
“还在下雨,下去了还是先找地方避雨,我去问把伞来。”
“好。”
“回了临杭,我想再去买个糖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