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潼走出荣枯寺,一步一步往山下挪。
雨势不减,没走两步,才刚拧干的衣物很快又被雨水湿透。
赤红长裙的巫女撑着伞赶来相送,缓缓跟在墨潼的侧后方。巫女念动口诀,炙热的内力升腾于周围一丈之内,雨滴尚未打落便被蒸发,墨潼的衣物也渐渐被烤干,蒸腾出一股股白汽。
“这是试探?还是示威?”墨潼伸出食指绕着白汽玩。
巫女开口,是一口流利的汉话:“都不是,只是我家少主人说潼桑淋雨前来,再淋雨回去若是染上了风寒,他心中过意不去。”
墨潼挥散白汽:“大事上一意孤行,光在小事上做些表面功夫有什么用。伊势,你说我当时要是没救他一命是不是更好?少一个兄弟,可也不会落得今天这样的局面。”
“少主人也说过同样的话。”名叫伊势妙法的巫女说道,“但最后他说,与潼桑的恩义,最终还是无法割舍掉。”
“嘁,伊势啊伊势,你家少主人杀手都派到我家里去啦。”墨潼笑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给他打感情牌?”
伊势妙法捂嘴轻笑:“若不是少主人抢着派了些杂兵,这活落到其他人头上,潼桑只怕要更头痛了。”
“那我还得谢谢他了。”墨潼翻白眼,“不过当年泉州分别,是你来接藤原回扶桑,要不是今日一见,我倒是的确没想到你是风林火山其中之一。”
“那时我也只是藤原家神社中一个小小巫女罢了,全靠后来少主人的提携。”如今也还是红裙如火的巫女嫣然一笑。
“小小巫女,这种内力?过谦了。”墨潼感受着周围炽热的环境,“下次再见,这内力便不只是遮风挡雨烘衣服这么简单了吧。”
“与少主人一样,我也不愿对潼桑动武。”伊势妙法微微躬身。
墨潼揶揄道:“不愿,而不是不会,是吧。”
巫女笑而不语。
山路将尽,大雨将歇。
“潼桑,且容我止步于此。”伊势妙法收起伞来,停在最后一阶石阶上。
墨潼抱拳行礼:“多谢一路相送。”
“另有一言,还需敬告潼桑。”伊势妙法再次躬身还礼,“潼桑旧伤令人忧心,万望留意,切莫重蹈覆辙。”
此言一出墨潼悚然,沉默片刻:“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少主人的意思?”
伊势妙法已经拾级而上,“潼桑心思聪慧,不如自行参悟。”
呆立了半晌,墨潼转身朝着官道上停留等待的马车走去。
山间空无一人,只余风声。
明明才被烘干过,墨潼却觉得有些冷。
又回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游历江湖的那几年,实际上也没有很久,但就是感觉很久了。
那时候很热闹,身边总有人相伴。
木讷老实又一本正经的藤原家质子,巴蜀世家出门历练的菜鸟刺客,从旧都南渡一路搜寻丹方药籍的热忱医师,肩扛长枪笑声豪迈但一杯就倒的将种子弟,还有岭南弹琴的女子。
与这些人的相遇与离别各有先后,所有人都聚齐的日子其实并没有多久,但墨潼却觉得那段日子很长,长到闭上眼便能历历在目。
最先离开的是蜀中的世家子,给人揪回去继承家业去了,走的时候大声嚷嚷若谁有空入蜀定要尽地主之谊喝个不醉不归,可惜墨潼至今也没空去蜀地。
之后是藤原共我,同样是被家族唤回,当时不小心掉进贼窝,伊势妙法操着一柄薙刀杀光拦路土匪把他们捞出来。上船分别的时候这小子还红了眼睛掉了眼泪,如今混得倒是人模狗样,可惜物是人非。
接着是扛枪的将种子弟,大澄再度南侵,他要去边疆投军,说要当个大将军。
然后是那女子。
等到墨潼再度遇到那个曾经把他打烂的强敌的时候,身边只剩医师一人了。
弃剑遁逃,但还是被人打成一条死狗,医师把他从地府捞了回来,如今还在每月给墨潼寄药来,听姜稚说隐居在哪不许透露给他,反正过的还蛮潇洒。
缘聚缘散,墨潼没骗浅川禾,缘分到了就相遇,缘分尽了,也就该走了。
强留也留不住。
要是把游历江湖,结伴同行的那几年遇到的事情写成话本传记,应该会特别受欢迎,墨潼这么想,书名就叫《潼行录》好了。
可惜写不得。
都是旧纸堆中陈年事,只有他还贪恋余温,死死抱着不肯撒手。
怎么就搞成了这个样子?
墨潼惘然,嘴角有些向下撇,但很快恢复。
然后又狠狠撇了下去。
待墨潼走到马车前,却已是神色复归如常。
……
当十天后墨潼回到天卫司时,衣襟破烂,脸色极臭。
姜家兄妹等候在议事堂中,墨潼踹门而入,找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
“这么有精神,看来屁股还没被磨烂。”姜谨刑头也不抬地挖苦着墨潼。
姜稚看着墨潼的破烂衣衫,关切问道:“先生路上可是遭遇险情?”
“有刺客一直攀附在马车下面,忍了一路,趁着即将到达临杭我防备心最弱的时机才出手。”墨潼抽出腰间已经打空的火铳,甩在桌上,“还好我技高一筹。”
“可是扶桑刺客?”姜稚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