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厅内,红烛旁,情形十分诡异。
身量纤细的妙龄少女倚椅而坐,眉宇间尽是不耐。只见她左臂摊在椀花四方桌上?,绯色外裳倒袖半翻,露出划破的口子,另一只手则有一下没?一下把玩起贴了喜字剪纸的福果?。
她这大爷似的闲散姿态,衬得边上筋骨板劲的青年男子活像个苦命小丫鬟,坐姿倾斜,眉眼低顺,在她破口的袖上缝缝补补,忙碌不停。
策棱其实一直在拿余光观察容淖,自也察觉出情形窘迫,微不可察挺挺腰杆,还故意把双腿也岔得更开,试图挽回两分草原男儿铁骨不羁的尊严。
他这一分神,手上?顿时缝歪了一针。
容淖眼神射过去,倒没?有责怪的意思,目光从策棱别别扭扭的坐姿移到?还算密实?的针脚上?,欲言又止开口,“你府上?如此……艰难?”
策棱祖孙三人毕竟外邦投奔入清的,毫无根基,京师居大不易,他们日子过得紧巴实?在情理之中。
不过,穷到?连针线婆子都请不起,一个大男人亲持缝补,未免太凄惨了些。
“…………”策棱微微一哂,无奈道来,“藏北有句俗语谓之——‘身不具四青,不是男儿汉’。‘四青’指的便是刀、针、锥子、火镰。在藏北,男子随身携带针线荷包为自己与?家人缝补实?是常事。”
“我伊吉并非漠北人,而是来自漠西的柯尔克孜族,她们一支常年在漠西与?藏北之间游牧,双方毗邻而居,多有往来,久而久之也习了许多藏北习俗。她担心我们兄弟年幼入京,浮华遮眼忘却乡音,遂总以草原上?的种种俗常教导舍弟与?我,不分漠西、漠北与?藏北。”
古来总把针线、纺织、刺绣等活计称为‘女工’。
顾名思义,女事也,男女内外由此分得清清楚楚。
容淖还是第一次听闻男子‘四青’,持针缝补,有些新奇,“听起来藏北与?漠北的习俗大相径庭,你当真?认为两?者能?够相融?”
据容淖所知,策棱出身的漠北蒙古与?关内风气差不离,男女尊卑分明。世人认定‘女工’为弱质女事,男子习文尚武方可大有作为,摆弄绣花针肯定是要遭讥嘲的。
旁的不说,就连宫中那些失了完整男儿身的公公们,都不乐意多摸一下银针,总是变着法子找小宫女帮做针线活计,更何况策棱一个蒙古王族。
策棱看得出年轻姑娘清净的眸子里仅是好奇,直白的问话中更不含丝毫嘲弄,心念微动,遂正色作答,“拿针与?提刀,不见?高低。”
——拿针提刀,分担护戍,自发?甘愿,何谈贵贱。
容淖闻言不由侧眸视之。
为离经叛道的答案,也为这个矛盾且清醒的青年。
他似乎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两?人目光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又自然错开,策棱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得内间传来一道女子轻呼,紧接着便是个模糊不清的巴掌声,以及金雕拍翅的动静。
策棱面?色微变,猛然起身朝内间去,长?腿阔步,飒沓如流星。
容淖下意识紧随其后,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住脚步。谨慎确定并未惊动屋外侍从后,这才?呼了口气继续朝内间去。
只见?策棱停在那座隔断内外间的十二幅湘绣双凤屏风外,阴沉的面?色掺杂一丝诡异。
他没?有直接闯入,而是曲指叩响了屏风木镶,作警示之意。
内间异动立时歇了,有几个瞬息,静得恍若无人。
容淖不明所以瞥了眼策棱耳尖那抹红,只当他是气急太甚,正准备抬步进去,恭格喇布坦嘶哑的声音先响了起来,两?人只好暂停原处,被迫听了一耳朵墙角。
“你明知他是什?么?人,被罚去江南采诗还不忘沾染满袖风流,朝臣赞誉再盛也抵不了他巧取豪夺乡绅良田美妾之恶,为何还要固执留下来?”
“因为他风流无度,所以我也要背德私奔。如此随波追流,我与?他又有何异。”五公主微颤的嗓音透出股凛然正气,“世间不端之事,从不分男女与?因果?。”
“还有,你要清楚最重要的一件事,今日乃我自愿金冠吉服入佟佳氏大门,受高朋喜贺。我不趁机奔逃,非畏皇权或惧世俗,而是不愿背叛我心中的秉持操守,人无信何立。”
“我是听着我哥训诫长?大的,他大道理比你多,你这三言两?语根本说服不了我。”
恭格喇布坦不为所动,固执揭穿,“你既说你是自愿下降佟佳氏的,那去岁北巡到?大清的‘启运之地’赫图阿拉故城时,你为何还要到?偷溜到?那座被当地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关帝庙,在佛像前絮絮叨叨大半个时辰,满蒙汉三语并用,变着法子唾弃舜安颜顽劣不堪,请关帝开眼,让他烂在江南,再无颜面?回京。”
五公主瞳孔大震,当时在赫图阿拉城关帝庙,她为表祈祷诚意,确实?细心地用满蒙汉三语向关帝老人家告过状。
因为她不确定赫图阿拉城的关帝到?底懂哪一族的话,或者都懂。
毕竟关帝本是汉家神,后被请到?满人的赫图阿拉城,平日保佑附近的满蒙百姓,接触的族群言语很是混杂。
不过,这些被戳穿的言不由衷可以暂且放一放,五公主直抓重点,愤然叱道,“你竟偷听我许愿!”
她是跟在吃斋念佛的太后身边长?大的,对缥缈神佛自有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