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细想了想那碗面的味道,没有那么香了。
给自己馏馍的时候,同时座了个鸡蛋羹;麦片用滚水冲,先捂一会儿,叼空儿把炕上地下打扫一遍。院子里没什么渣滓,那也掸上水扫扫。老冯认为自己这时就应该待在这村庄里,吃饭喝水,枯坐安睡,不再惊扰他人。缘分使然。那些必须和旁人计较或者被计较的日子过去了,没有性欲的骚扰,身体显出即将坏朽的轻快。该心无旁骛,事事简练。
塬上还是凉快些,高高的顶棚下又阴凉静爽。他手里这本书没有封面,看几句就可以睡着。
白马非马,他年轻时是明白的,一直没用在课堂上启蒙晚辈,这会儿了倒有些想不明白。那时宋振锋总显得能恍然大悟,回想起来那种聪明倒确实巧妙。他设计了自己的人生并且执行到位了,至少五成。谁没有缺憾,谁能说他的要求高。
白马非马。作为白雪的狗这会儿已经不知道去哪里打交道了,可能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比自己更融入这寂静的村庄。老冯在炕上闭着眼,硬硬的炕顶着骨头,他觉得自己缓慢下坠。
冯老师。看着这张一时反应不上来姓名的脸,老冯费劲的睁开眼,炕马上显得太硬。
你是?他赶忙起来的时候,已经认出来了:哦,小刘,你咋来了?
看你睡着呢我就没吭声,晌午一热人就乏么。
不咧,合一下眼,不睡。
院子东南角倚着墙出现了个棚子,底下拼凑的木架上有了带洞的木盒子。不挨墙的两边用木杆子支着尼龙网子,老冯听着鸡雏微弱的叫声,那只母鸡虎视眈眈。怎么一合眼,这就什么都停当了。他回头看看西半个院子的地,已经开始翻土。
哎呀小刘,太利索了,这昨天刚说今儿就弄了,你看我,喝水不?走走,坐。
这事比我那烂包生意要紧,弄这简单很,一会儿我给咱把苗栽了。
那天晌午的太阳底下,老冯吃了刘桂芝带来的锅盔夹青辣子,被强制必须喝下一瓶啤酒,然后只能坐在廊下的阴影里看着苗儿一株一株栽进土里,竹棍儿的架子跟着搭起来。戴着草帽的刘桂芝看着笨拙,但这些操作似乎一点也不费力。她不理解老冯想要劳动、想要出汗的心情,自如的以此调整了天天扯面的无聊。老冯有时想接近去挖两下,或者绑一绑架子,刘桂芝就会拧着眉头说:你看你冯老师,这算个啥嘛,碎碎个事。
鸡在左苗在右,刘桂芝已经在灶房开始揉面,说是包饺子。她来的时候什么都带着,可能是想象着冯老师一个老汉的恓惶。她见不得这么体面的人孤寡受罪,因为她儿子是老师教成个人物的。何况老冯还是校长,宋振锋托付过的。她做这些的时候,并没想是不是因为他。
面是自家麦子磨的,茄子辣子随便长去,养分来自五谷轮回的所谓生态。肉的膘至少有四指厚,那油香老冯能吃出区别。沾着油泼辣椒蒜,他就没注意刘桂芝吃没吃。沉浸在食物的吸引中,似乎被包裹得有些迷糊了。吃完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有些撑,饺子汤灌下去,又是一身透汗。刘桂芝还在包,直到把冰箱的冷冻层铺满了才作罢。她已经对这里轻车熟路,不时跟老冯搭几句话,来来回回直到觉得该回去了。
我走呀冯老师,鸡都喂了,明儿要浇菜呢,浇两遍,饺子有荤有素你能看出来,没吃完我也就来了哦。农用三轮车的灯一亮,刘桂芝突突突响着消失在门口,西边还有即将沉入黑暗的微明一线。老冯仰头看了好一阵天上越来越显眼的半月,想以一个农民的姿态进入对阴历的印证。
这一天有些魔幻,他并没有因为别人擅自扰动而烦恼。吃的喝的,一院子的利索,都是自觉自愿的人情,似乎不必介意挂怀。这女人是个干家子,也是因为宋振锋。她只离家几里的人生,对远方的既往反映出一些热情。那时,她是不是想到地球那边的儿子,以及他抛家舍业、狗日的父亲。
老冯关了灯,院子渐渐亮了起来。白雪回来的时候,他起身进灶房给它找食,有月光洒进来。记得已经在水下的家,会有细密的窗棂遮着影子,地上的花纹是柴草支棱出的冷清。
他试着理解此时——自己这般年纪——的感受,看着白雪吃出了声音,一定是那一个饺子的味道让馒头不再寡淡。它一定是耍得辛苦,所以痛快得又喝了一阵子水,趴在檐下不动了。老冯想起了什么,到灶房抱了些麦秸秆铺在角落,白雪明白,过去趴在上面。
那时除了睡觉以外,村庄无事可做。
不锈钢材质的长椅,多亏中间没有扶手才可以躺下。空调持续降低金属的温度,睡着了会有些冷,直到被冻醒。椅子多得是,到天亮没多会儿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把刚才的梦境接续起来。下飞机,回到椅子上,都算作梦境。红眼航班上的内容是睡觉,人们相互影响着,鼾声此起彼伏。如果不是这样,冯建设觉得难以入睡。
他不是在想王艳这个人,是接近垣丘的路上不由自主的被既往袭扰而不能自拔,那里模糊的所有是成行的理由,冥冥之中安排的相逢,为他铺陈了更确切的注解。此时已经有些身不由己,垣丘盆地上空一定有个漩涡在把他的身体慢慢吸进去。巨大的声响来自工业吸尘器,按照操作者的眼神,冯建设能感觉到自己与这个环境的反差。他坐起来,看着外面天光大亮,往外去。走路挂风,他自己可以感觉到嘎查、东乌旗、锡盟、首都机场层层味道的包裹,汗散了之后粘在身上似乎能剥离出一层层的不同。
从平原的开阔往北面的塬地而上,去槐颖的长途车会经过垣丘。
阳光和大地之间的水汽蒸腾,人们在其中迎来恬适的清晨。平原每年最多两周时间被称为苦夏,其中一定会有那么一两夜把人热得睡不着,所以早起时会看到街边空地上有人席地而眠,在天亮前的一丝凉风里酣睡。看着一晃而过的那个人,冯建设感觉到安慰,从前天到今天的历程中,他似乎被动的经历这一切,看着别人些许的安慰,视若己出般觉出点滴愉快。面包和矿泉水喂饱了,困倦便让他放弃想要看看从未细看的景致,贴着开始温热的玻璃又睡着了。
失眠属于夜晚,专业训练能让飞行员在几分钟内入睡。身体素质足够好,机能调动应该很简单。今天没有飞行,那就允许自己失眠吧。冯涛在即将破晓的时候合上眼,把刚才想到了些什么都忘了。迷迷糊糊中身体往深处坠去,能听到车水马龙的喧嚣,往地面以下的速度也似穿越云层一样,毫无征兆静止为稳定的没有感觉。而身体慢慢被震颤,大概是从指尖,身体里的那个自己需要分辨左右和判断是不是臆想,每次沉睡未尽之时的不适大约是来自犹豫。那是床在震动,醒来时,只有外面嘈杂如常般不高不低的存在。冯涛下意识的看了看表,已经十点多了,自己很少会这样。他摸过手机,看着一个未接电话,知道刚才确实是床在震动。他起身迟疑,想了想,才又把电话拨过去。
建设。
哥,我以为你在天上。
没有,昨晚上回来晚。
我回垣丘去。
哦。
昨天看见王艳了,她说也见你了。
机场?
哦,我等飞机呢,就碰上了。
那咱俩离着也没多远。
就是……哥你好着呢么?
好着呢,你好着呢么?
好着呢,那就这,挂了哦。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