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你是不是……
王艳。冯建设的衣服继续被汗浸润着,眼前的蒸腾让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似乎是不真实的在以想象代替现在这人。她衣装得体,配色素净。这么热的天连汗也不出,嘴啊眉毛啊好像一点而也没散乱。笑容里的惊喜不亲切,两手来回搓着打量自己。他闻到自己气息的浓烈,倒不是觉得不好意思,对现实的奇幻中恢复着理智。
多少年了。
可不是么,我刚才在……
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太邪门儿。
哦,呵呵,谁啊?
你哥呀!冯涛!从WLMQ飞回来,我就坐他飞的那个航班。
哦。
可不是嘛,今儿什么日子……这样,我得先走了,有同事,咱电话说,你多少?王艳拿出手机听完冯建设的号码,那边的大巴的车灯已经打开。冯建设看到车前写的目的地是一个叫方庄的地方时,手机响了一声就挂断了。
那个138开头的手机号成为今夜的结果,乱了心思以及归途的感受。
直到上了飞机他才想起来,王艳说今天跟冯涛一起飞回来。这是怎样的一天,老周断了的归途成了他回家的开始,然后有奇遇般的经历。冯建设笑了,平常人的意外,对于别人完全没意义,而对他人想象的开始本身,发展是叵测的。
空乘们虽然累,也得敷衍刚刚兴奋起来的小彭。大家知道他的来头,不能说忌惮,也不敢讨厌,对于那种撩拨的心得,这毛头小伙子还嫩,虚与委蛇的打情骂俏是无害的。冯涛这会儿一点也听不见,脑海里充满了王艳这个名字以及相关回忆。他确定,相当多的情结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他们从未曾相交,冯涛对自己似乎的混淆与刚才的不安感到困惑。
王艳站在备餐台,看冯涛过来,几个空乘就往客舱里去忙。她看着他的时候,他也尽可能的想表达热情,手上汗津津的,握上去才感觉到彼此的错意。
王艳,是吧?
你是冯涛?
是是,多少年不见了。
多少年前也没说过话啊。
对,你是建设的同班?
对,这一说多少事儿就在眼前了,刚还不敢认你。
我也觉得面熟,变化确实不小。
你变化不大,机长啊,好工作。
各有各的难处,你呢?现在?
我一直在上学,到气象中心工作没两年。
空管局的气象中心吗?
对啊,三环边儿,咱们是一个系统。
好,留个电话,我得回去了。
同一天的不同时段,天空地面,冯家兄弟的手机里增加了同一个号码,是断了音讯的同一个人。王艳坐在疾驰的大巴上,机场高速此时一点也不拥堵。连续的路灯一盏盏点亮的节点,有那么多往事碎片般从遥远的垣丘集结回脑海。她不知道左秀娥睡了没有,想打个电话,又觉得不想说起——上一次王泰来短信说想周转几万的时候,她哪里知道现在才知道的那些窝心事。朱小军,文华明,冯主任……还有董建春,《小灵通漫游未来》应该早成了灰烬……如果他还活着,她也不会告诉他她也有些喜欢他。她不会去种菜,去垣丘,就是为了离开,再也不回去。
他应该明白。而人如果不在这个世界,有些事只是会模糊的念及,等着灰飞烟灭。
夜晚的明亮其色难辨,四处在招展放肆的图形,隔着玻璃能感觉到夏夜的湿气在蒸腾。正常情况的朝阳区,马上会有雷雨,被取消的航班此刻已经不多了。最好暂时停在这里,既往那些自以为只是痕迹的事情,云涌一般而来,不可遏止。零碎,无力一提,偶遇的故人成为阀门,无法控制那些不分轻重的事情裹挟着难以评判的——甚至真实与想象——那种铺陈,会让人不由得疲劳。看看外面的那些飞机,坐上其中一架,可能会接近那些往事的源地。这时想起近乡情怯的古语,而垣丘,几千里地之外。
北京人去了垣丘是垣丘人,但户口并不能说明问题。口音始终归化不了,自己的心也从来没有归属。跟王泰的际遇不同,王艳知道自己的归途指向BJ。这个盆地里的小城对自己而言,热情是陌生的,敌意幼稚可笑。家里的情况,上学时那些无法躲避的骚扰,还有来自他人的含糊言语。她回忆起在一间很大的办公室里,男男女女老师面前,那个老师应该姓宋,说她也有问题,不然老是因为她那些娃打来打去的:你也要检点些。
这句话的疼痛,现在还能感觉到。那时回家跟谁也说不着这些,左秀娥安慰是谁再欺负她就让爷爷打去:他会拳。
她觉不出自己那时和现在有多大区别,外貌上的普通,还有深切的自卑。可这样的问题问谁,谁会给你客观的评价?城关中学时的那种恐惧,不单出于陌生,更害怕一有事就能变出砖头的董建春被开除,像王泰一样成辍学的人。战战兢兢不到两年工夫,为了她——或者是为王泰——不被欺负,董建春成为城中最狠的人。一个有些力气的菜农到满脸憨厚的恶霸,长大了她才明白那时他说不出口——一说出一定会失望——的话,积累起的是怪异的名声。有人会去告诉董建春,谁谁看了几眼王艳,说流氓话,最多一节课时间,那个被告密的人就会现眼。实际上谁知道这里面的真假,董建春的手段笨拙,只要遇有梗着脖子的回话,最初是皮带,后来用眼神就可以了。有些更怂的以为要被讹诈,敬上来的烟啊吃喝的都被他扔进渠沟。他从没去找王艳,不知道他和王泰还有来往没有,王艳甚至不知道他上没上高中。他死了几年以后,王泰轻描淡写的说差点忘了……她想想起董建春的相貌,却只有给他那本书的那片星空下,花朵被大棚遮蔽,浓香恣意弥漫……
如果那时可以和他在一起——王艳想——一定不会。她要离开盆地,不再颠沛,去哪里也不在那似乎永远不会散去的烟尘中呼吸。这里往西南,几十公里能到房山,而故乡消失的只剩一个地名,自己还要继续在谁也不认识的小区里租住。风扇启动时,屋子里对流的仍然是热气。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少年时的怯懦还在眼里,也许不会散去。
她不知道在此时,一街之隔的那个小区六楼上冯涛的家里,坐着一样被往事搅扰着的机长。
回到飞行大队,开上自己的车,陆续超过路上去BJ站、西单以及方庄的机场大巴。下意识点开收音机,里面几个人正在聊夫妻关系,说到要相互忍让,“把别人也当人”。再一按是烟酒嗓儿的故弄玄虚,挺有意思,到三元桥才知道这是《鬼吹灯》,解闷儿的玩意儿。接下去又是寻医送药一男一女两个老声音。冯涛总是得早起,知道二位一般是早间第一个节目,对不活一百二十岁、“起码长命百岁”的认真或者幽默很执着,原谅了自己永远记不住他们卖的是什么药。
找车位用了一会儿,每次都一样。四周楼上的人差不多该睡了,他们都有自己的车位,梦呓不祥,不久还有无可奈何的拥堵。他很少这么感慨,想起刚才广播里放的是《再回首》。冯涛觉悟时,车头正摩挲上浓密的冬青,灯光被吃掉。他关上收音机的时候,失落有些溢于言表。
那个晚上失眠的人里面,隔着不知几千里,有人猜测着可能的回应,并一再犹豫是不是要拨通号码。那种难以入眠的无着,似乎是对命运里精密处置的无措,只能盲目的翻检着无法求证的往事,失神中怄热的清晨所带来的疲劳感是低落。
除了类似一个留守老人,老冯确信自己所处的地方是恰当的。他不想推着自行车,一如半生堂皇般走在垣丘的清晨,接受那么多人致意并点头回应。甚至和老秦相交的问候,此刻也已成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