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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风阵阵

要么洗一下?

还是不了吧,到村里都是溏土,马上比现在还脏,走些,不早了。

哦,那算了。

老冯跟白雪说了走,那狗便朝门口慢慢走去,还回头等着他俩。光线在槐树之间洒落,斑驳而舒展的罩定他们。宋振锋看得出来,老冯有些不再回来的难过。他看着他的时候,想到自己到那个年纪的那刻,又不知如何疏解。

多了一条狗,车上就有了牲口特殊的味道。白雪趴在第二排,天造地设一般,再无转圜余地。它不知道这车往哪里去,去哪里大约都差不多。一个个窗口在楼上五颜六色,此刻老冯能想起那时那个地方原来的样子,一棵树,一个摊子,或者一片白地。之前从未这样理解县城,可能只在此时,把一个圆画完之前,才会离起点越来越近。他甚至记起自己那时的窘迫,和激动一道成为力气,从村庄奔走到乡镇,再越过塬地,看见壮阔的盆地上空,浓浓的烟尘让大地上的轰鸣并喷薄出彼时认知出的生机。他在马车上接近垣丘的时候,想象如果有一天能成为工人,吃上商品粮,要好好学,不过却成了自己母校的老师。刚分配回学校的那天,几年又是画了个圈,沮丧还不敢挂在脸上。现在想起来,如果当年进了大厂,现在大概一样还是得这样往塬上走,而去向一定不是自己起点的那个村庄。另一个小宋会在大约此时开着同样的车,后座一条去日无多的老狗,浑身擀毡一般。

他回不去,很多年前已经断了那个可能。上高中的时候,冯峪河已经被向阳水库淹没。人们在一起时,大伯二叔三婶四舅,那种系统性的紧密虽只是称谓,却墙垣相接,青黄共叙,是多少多少年以前的重重繁琐。而散开以后,隔着十里八乡你我仍旧实质关联,而亲密再无法接续,甚至追溯,以致渐渐消失。老冯没有了故乡,他的故乡是宋振锋曾经一句似乎玩笑的话:冯老师,退了你不爱城里,住我宋家庄去,剩下些老人,谁不弹嫌谁。

离宫镇可能在古早有个宫殿,宋家庄的人已经很少拿这个作为谈资了。年轻人们离开以后,村子里的地慢慢开始撂荒。塬上的地,租出去也难。偶有耕种的像是养生行为,或者一种等死的消磨方式。宋振锋家里的房前几年翻修,是因为父亲说这是自家的宅院,不看着堂皇起来合不上眼。简单的砖瓦修补水泥抹平,刚刚拾掇素净,父亲的丧事刚好用上。那几天之后,人都散了,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烧了头七的纸再回。于春花扭身走了;宋昌文说不然先回去,到头七再来;他还是决定住几天。自己花钱盖好了房,石灰的味道还没散呢。

白天,他一样一样拾掇,把东西归置到再不使用的封存状态。晚上睡下,以为刚刚入秋,风从帘子外进来,才觉出这是乡野。如果在城里,此时正是纳凉的时候。坐在炕栏上,夜色从背后进来依旧还是那么朗然,他窝囊的背影嵌在地上,周围灰色的留白里是自觉的恓惶。父亲还是进来了,吐了口痰,磕了烟袋,自顾着躺在瓷枕上,长长一个哈欠。

咋,新房还睡不着了?多朗然地。

一个人,睡不着了,城里吵得很,习惯了反倒能睡下。

还是身子不乏,一天不出力没汗,不知道该歇不该歇。

看着躺在一旁的妈微微起了鼾声,他忙起身去关了房门。老人不能走了风,寒气进身子,不好拔,要座下病的。宋振锋也躺下了,看见报纸摞着报纸的顶棚上的字模糊乌云一般。可他能背出来。六九年槐颖的形式一片大好,或者七九年兴寿县包产到户,要么就是八二年严打时垣丘县公判大会的照片……举头几米的上方,是曾经身外的世界,投身其中也才知道,每个人如星斗那般遥远,加起来的暗淡里有不得不发亮的性命,成了地上那一块灰白的光。他在怀念既往的夜晚,是父母炕上的娃,和宋家庄一个有出息的人。

回到属于乡村的清晨,似乎只有那一只鸡,啼鸣不是为时间段落那样的往昔,几声之后,它也需要睡个回笼觉。牛羊的声音很远,除此之外的心跳是自己的,钟表作为节拍存在,身体才会允许眼睛睁开。空荡荡的没有脚步,整个宋家庄作为一个疆域,醒着的老人们等着太阳出来,被再次熨烫身体。宋振锋故意拿起一把锄头,按照自己的直觉往地里走去。所有准备开始变色的枝叶上沾着露水,薄薄雾气里,除了村落远去,自己正陷入无边的云雾里。他会迷路,靠着各个坟冢的标示,那个花圈纸扎焚烧未尽的去处,不知道麦苗还会不会迎来可观的收获。他拿着锄头多余的修葺着坟四周,想着那块石头,已经从胚料变成墓碑,镌刻上了姓名生辰,还有自己一家敬立的名字在上面。要嵌上烧在瓷片上的照片还得加钱。于春花说算了:看自家撂荒,丧气。

雾越来越浓,他盲目的锄着地,按照曾经熟练的方式,尽可能一板一眼。很快沁出了汗珠,这时应该会听见母亲叫吃饭的声音。他曾总是顾不上把锄头上的土磕净就往地头疾走,父亲会嗔怪一声,把夹着辣子的馍递给他:袄穿上,不敢走风。

他不愿雾气这样去了,站在田野上的孤单,像云中的水驱之不散。更远处的垣丘,此时该是乱哄哄的校园里,默默无闻的自己,那些年华之间的段落里,曾经的好与不好作为记忆似乎毫无意义。

黄昏的雾气里有柴草燃烧的味道,经过的每个人都佝偻着站在道旁,看这辆肯定见过的汽车上来者是谁。宋振锋摇下车窗玻璃,一个个的打着招呼,过去时仍旧留下不少疑惑:这是一姓的,老了。

是么,以后是我邻家了。

唉,你可跟他们没话吧。

能说个啥么,到哪儿也图不来清净么。

车可以开进院子里,白雪下来大概是愣了一下,用鼻子嗅着陌生的气味,悻悻卧在屋门口的地上,耳朵突然支棱起来。有多少家里升起炊烟,便会有多少条狗。两人卸下那些衣物书本日常用品,不多会儿,灶火生起来了。两钵面,一碗水,三两下揉了再饧,拉条子或者扯面。能管食堂的人,搞这点饭食不在话下。宋振锋在院子里薅了一把自生自灭的青菜,锅里一翻,罩上盐葱辣子,油泼面端在碗里的时候,刚刚暮色四合。白雪的食盆里也是面,它似乎不大满意这素气,闻了闻又趴在一边。

小桌摆开,两个菜在塑料袋里。宋振锋回屋拿出两个玻璃杯,擎着一瓶酒。老冯先把一片猪耳朵放在白雪的食盆里,转过身端起面吃起来:先吃,一会儿黏了。

碳水化合物重度依赖地区,吃饭说的就是吃面,这样的饱之后才是可能的品味。早先就是,不过那时可能对馍的执着更甚。白雪也吃完了一盆面,跑开消失在新鲜的黑暗里。灯光下的酒杯端起来以后,告别刚刚开始。宋振锋不打算走,老冯也不能在他家让他走。这么些年以来,曾经的亲近谈不上了,随意成无所畏,反而是能平等的勇气。老冯不管宋振锋对他怎么看,自觉坦荡,知道说清楚了反而会浑浊。他觉得自己人生的凋敝,早于这职业的退休。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周身的一切,无所依托本身是注定的。不去想他人,不敢比较。

老冯谅解了自己的人生,且作为经历去忘怀,不是失望或者不甘。

人声不再,虫鸣的复调里相互赞扬或者诅咒,灯下一圈飞虫看似没有规律的舞动,如果留心,那是些词汇在寻找句子。宋振锋上一次坐在这样的灯光下,一个人拧开一瓶酒,一口也咽不下去。难以嚎啕出的孤单,黑云漫过村庄,死神越过田野与他亲昵,恐惧感的极致不是绝望,是无处逃遁的裹足不前。父亲头七那天,墓碑还是镶嵌着照片立起来了,付了钱,他就搭着石匠的拖拉机去公路上回垣丘。也是那一天,老冯把份子钱给他时,说退休了干脆住那刚拾掇的房去:房不住白收拾了。

能行?到冬天烧炕呢,风大啊。

城里都年了,可惜我村埋到水库里了,退了我想寻个庄村,小时候在家还不是烧炕,底下烫得烙饼子,脸上鼻涕冻成冰了。

那你住,我给你搬。

就是么,我还能给你照看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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