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带我的时候你也没说过什么。
你那时……全公司怕也只有一个你,一茬一=茬小孩儿不一样,不是说你不对,你这,敏感了啊。
不过说归说,自此以后上了飞机的学员冯机长一般先说:有问题就问,不要问飞行和飞机以外的事,我说不了这些。
他看着一颗星,徒劳准备因着方位想起它的名号。不同距离看待事物的方式不一样,如果不是有这么多可以近乎枯坐的时间,他不会不把这些认定为理所当然。从高二招到飞行学院招,直到站在四川盆地某处四季葱茏的平原上,冯涛从来没有过有努力的感觉。那种某个位置上天经地义的契合感,关于少年时期的快乐和忧虑也没有,尤其是对异性的淡漠。他自己也很意外。自己要是一架机器的话,功能肯定没问题,只缺乏生产的愿望或者理由,要么是被安装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动弹不得。他很想把谁的名字复习成形象叠进记忆,而常错乱成名字和形象的间离,自己和那么多人之间的是如此遥远,包括公司那么多花枝招展的空乘,言语做派之后的理解,并不是陌生时的简单。
飞机往天边的进度犹如静止,从绝对意义上讲,是平行着观察星空里的那些星星。或者是接近与离去,时间不允许变化停滞。人也一定会变化,等待出机缘巧合,是水到渠成,不可逆转的渊薮。当学员时,四个人的教练机快降落,能看到稻田,接着是繁花,果实累累的树下散落着人,安静的墨绿中,他们在等待又一季的收获。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冯涛记得自己那时不可遏制的那么想。每一次离开地面和起落架着地,都不一样,一样的是过去已经过去。
天空恒定的安稳与如常暴躁的震颤,时间磨损着恐惧,害怕早成为一种属于这个职业的幼稚。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遇到过什么奇怪事儿,有时同事那种格格不入的惊惧,让他觉得难以理解,不是鄙视,相互的距离在于理解事物的差异。那白发的意义,仅仅在于时间给自己的一个微弱信号,语焉不详。
过了这里是荒漠,流沙中心还有一部天线。飞机过那里的时候电台会响几声,人们会知道航班至此安好。冯涛一直想象着那部机器的状况,有人一直等着天线上信号的激发,是什么样的人必须一直呆在那里,如同一个不收费的卡子。他不禁往下看了看,徒劳想象此处的坐标,数字在那里,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就为了想想而把精确忽视。
这条航路上的某处坐标偏南几个数字,是垣丘。有时每天两个过往,他就能想起这两个字四次。
从垣丘到槐颖的意义,是重新建立一个生活模式。那些时光在母亲身上的残忍,对他人而言却是那么平常,惊悚的结束只是排他的挣扎,死亡是等量齐观的。碑上刻着父母两人的名字,冯春荣没有问,她没有怨念,只不解且毫无追问的余力。终结的生命才是完整,母亲的一切没入尘泥以后,因由本身也该湮灭。正因为是女儿,她理解作为一个母亲首先是完成命运给与的作为,那些他们没有来到人世之前的大约是种子形态的存在,让他们成为果实,因果循环,身不由己。
山坡上驻留的,依旧是终将成为尘埃的石头和草木,所幸安安静静的有风吹过,毫不低沉。阳光照的父亲顶上银光闪闪,要是误会了,倒以为是某种神采奕奕。他显然是从容而漠然的,没什么虚设,看着自己的墓碑,像刻薄的挑剔着书法。
不管是去哪里,那时冯春荣深深后悔毕业回到垣丘,似乎是为了见证家人的天各一方,缄默成心知肚明,而毫无心力的被动。家是她眼里变化的象征,从生发到蓬勃,渐渐衰败,消散成无尽记忆。此刻她想起垣丘的街道上,越走越慢的母亲和白雪,还有那条被迫成为灰色“白雪”的雪白的“白雪”,执拗的无法提醒母亲自己被闭锁的意识。记忆中她曾经最典型的样子,和狗走在路上,替代了更长久来衣食往复的春秋与细节。她想不起除此之外的母亲,包括表情。温和或漠然都没有。照片上的那个中年女人呆滞模糊,原版照片上另一半的那个人,正看着远远的湖水抽烟,背对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
车上那个大包,如同外面小摊上的彩条布。冯春荣有个打工的样子,去那个人更多的地方,少有人认识自己的城市,可能更容易安生。父亲塞进来一个信封,然后扭身走了。她要再下车来回推让,满楼人便会看见,接着传闲。一段故事结束后,返场是多余的自嘲。宋振锋看了她一眼:你爸给咋还能不要么。
宋老师,你回来给我爸,不需要。
咋说也是你爸么,你不想要,办法多得是,你自己给。宋振锋缓缓开着车,到城关中学大门口,那个师傅叫什么也不知道,过来隔着窗户招呼着:冯老师走了哦,没事回来哦。
她笑了笑,宋振锋摇上了车窗。经过文庙,再不远是老秦隐在两灶之间下面。她不想摇下窗,怕那股味道种下因为怀念的难过。从幸福广场盘过去之前,能看见那个卖凉皮的女人。她不知道她缺多少钱、拿钱去干什么,她只要见到她就像见了一道数学题,算不清楚的是自己。大街右侧再进去,远一些的右首边,最荒败的去处是自己长大的院子。那条现在叫白雪的狗在里面,等着父亲去喂点什么,像过去每天给母亲从灶上打饭回去。
往西开始蜿蜒而上,行人和自行车零落缓缓,烟尘最后还是会落在身上被带走,去更高处的塬上散落。多少次经过这条路,如今车越来越多,拥塞在开通的高速路之侧,继续起落盘桓,用更长的时间以不交钱的方式到达槐颖以及更远的地方。这是全新的旅程,她将在那里的昼夜,持续往复,或者很多年,可能一辈子。想到此时与背后盆地里浑浊的垣丘告别着,她怯懦的不敢回头。道旁的树只有在风中才会发出声音,人如果不想让谁知道心思,只有暗地里等待陌生与自己的神会,或者擦身而过。
那种迷离带来的安眠中,梦是如此清晰,那样爽朗愉快,哪怕孑然一身。
早上起来后每个人都开始紧忙拾掇,然后一齐出门。走不了多远会见到满街的人,遇到的人都夸赞、羡慕着他们三个。那一定是某个夏天最热的时候,而晨风温热的生气里,那张桌子像是预备给他们几个的。父母是照片上的样子,冯涛和建设面目模糊,而自己的旁边,白悦脚踩着篮球,跨栏背心被汗湿透,一口接一口的吃面,旁若无人。每个人似曾相识,只宋老师愁苦着,远远望着桌子,像是要告别。这是在哪里的街道,那面的香气中,有浓烈的焦糊味儿,那么每个人的好胃口开始让她迷惑不解。
远远的一股青烟,切近就会是一片。她下车看着,就在下风口。隔着那片山火之后,是更远处的垣丘。冯春荣仔细记着这种没闻过的味道,作为记忆的锚点,安放在身外的槐颖和垣丘之间。
那一年的绝大多数时间,四个姓冯的人仅仅只字片言。与更多变化一样的是他们知道那时也是暂且,不过在等待可能的变化,而老冯坐在宋振锋车里副驾驶位置时,记起春荣走的时候也坐在这儿,他往车窗里塞了个信封。多少钱在里面,现在扔哪儿了,不记得。
真牵上啊?在村里要不了一晌午就跑了。
总不能叫你天天过去么,咋说也叫个白雪。
那行。
把你车弄脏了。
再洗么。
临街墙上的爬山虎越在荒败时越成葳蕤,人们视若废墟的这个院子里,现在的主人是一条狗。“第二任”白雪完全不爱出门,每天在这个宅院里也不专事等老冯喂食。每次是他走了之后,它才缓缓过去吃。如果是个老人,想必会倒上薄薄一杯酒,不抿不动筷子。死亡来了又去之后,它也不再计较。垣丘没有一条狗有整整一座院子,冬不着雪夏有浓荫,也有无处安身的狗或者猫过来暂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都一一离去,没有一条眷恋它所处的安适。这条白雪的季节与冷暖里,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条性命,那种未知,心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老冯看着它,对已经倾颓的院落毫无感觉。
除了外面曾经的灶房,其余屋子闭着,青苔蔓延之后野草会钻出砖缝,大约到明年就能有灌木试图缠绕房子。想象中如果不去干扰,枝条不事声张,缓缓用力便可以吞噬梁厦,甚至整个盆地。宋振锋站在院子里,有些往事上来的时候,蒙尘一样模糊不清。多年前怯懦的身形还站在如今自己的对面,旁边是刚刚退休的老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