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两侧是早已收割的原野,连接着铺洒的皎洁,再往远处,只是天空。星斗被月亮的庞然比较为瑟缩,挂在哪里针孔一样透露语焉不详的另一界。月亮下面唯一动着的是个缓缓变小的黑点,迟疑着仿佛往月亮那里去。王泰看着他慢慢远去,越来越小,也下了车,追随而去。
钢蓝色的塬上,黑色田垄割裂出碎片般的雪地,那些颜色反射出不同程度的层次。发合也一段一段的,亮了又暗,或者横向移动,或者又往回走走,往天上看看,停下来,想着什么,似乎与此刻的世界谋划什么。王泰冷的裹紧衣服,听到风寻找挂碍之物的猛烈。天和地之间并没有什么连接,他和发合不足以让风呼啸。而风能吹透他们,穿过他们的身体,继续寻找可以摧折的一切。
那天晚上,王泰那么看着发合,无边的雪原上他们没有说话,回到驾驶室也没说。垣丘北上三天,也曾有明晃晃的月亮地,离开发合有几年那么长了。这些王泰不懂,只是可怜他,并隐隐觉得理解这样的可怜。某个时候能觉得,那也是可怜自己。
越走越荒凉的往北,包头被冰雪包裹成另一个星球的模样。他们卸了货,钱会直接汇给老板。漂流是这样,这里差不多是尽头,再往北的短途不会找他们这样的外地车拉,只有往南的各种东西。从成山一样冻着的羊肉,到喷着热气成圈的活物。王泰看着那车钢锭装完,只想了想到成都要翻过的秦岭。慢慢往上爬,会越来越暖和。
他没有跟发合商量,顺着穿越盆地南北的高架桥越过了垣丘。王泰瞄见他闭着眼睛,垂下头,显然抗拒着想要看看的愿望。发合的垣丘在身体下面几十米,他在飞越这里,把自己往远处发配,离开着什么可能是在接近着什么。不要停留。
狭长的平原纵贯之后,从峪口的道路往上,所有的车辆缓缓的快不了。不断的故障车阻碍了往上攀援的去向,他们的车一点点挪动着,雪在暗处泛着蓝色,不过四处的草木青葱,天暗下来的时候雨雾似借势而来,车像是浮动着攀援。在他们各自吃了四桶方便面以后,一昼夜之间斑驳的雪地彻底没了,草木旺盛,风把衣服吹湿,更是刺骨的寒冷。不过从这里往下,是会温暖的南方。
车逶迤而下,路上集结为没有头尾的纵队,彩蛇盘山一般。这样的路快不了,常常被暂时阻断的停滞,跑长途的人习以为常。睡着时会被后面的叫醒,接着一点点再走,直到路开始平缓之后,一片片局促的场地在山间的泥泞中收容着暂歇的车辆。必须浇凉水为刹车降温,每个车的轮毂上腾起蒸汽,地上的泥泞和周遭各种叫卖声,还有偶尔虚张声势的纠纷,把秦岭北面的冬天彻底抛在北方。这镇叫恩颂坪,离佛坪还有一段路,路边的大牌子上写着“保护国宝刻不容缓”,一群熊猫在字的周围吃竹子。
发合看着那牌子,觉得像是一块奶牛皮上长了苔藓。他笑了一下。
还得是出来,各种没见过的占占心,这人兴许能好了呢。王泰明白,有的事弄不明白,想都多余。他从发合的身上想到自己,倒没什么不一样。无所依傍的人心里,泥沼与温床的冷暖中,躯壳本身并没有实质挣扎过。王泰的生活在路上,目前是,再长久的计议,也没有世上的路长。
他们——也就是王泰一个人,发合站着,等着王泰指令什么,而从来没有——打点一番,被迫慢慢把车开上公路,一点点在人群间往前磨蹭。润泽,光线饱满,每个人的脸上迫切而红润,围绕着给他们带来财源的这些长途车,急火攻心。
**料卖皮纠!已经差不多是四川口音了,还有伸着两个指头的女人,黧黑脸庞,面露焦急。王泰觉得发合想知道:卖饮料,卖啤酒,那女子,二十,日一回。
发合的漠然让不会让他尴尬,那是本能的随口而出。当初那一天,他也曾惶然无措的坐在发合坐的位置上,心乱如麻。有人也是这么告诉他的。车慢慢挪到镇外,朝着另一片连绵的苍翠南去。此情此景的壮丽,给人的闲情逸致,装不到思虑满怅的心里去。
接下来路况好了许多,路两侧已长青不断,车辆间也开始拉开距离。只来回两个车道,弯道频仍,而几乎没了行人。秦岭南麓的道上,镇甸的密度越发疏落,都是乡镇所在地。有的简陋成路旁短短几间房子,政府、学校、派出所,还有商店饭馆。一般而言更醒目的是带着汽修业务的加油站,有可能镇的两头会一边一个。更远处村子里的人,隐没在深山里,被人们想象为男耕女织。有的村子还没有电,所以睡得早,孩子就会多。一个圆全的家庭出现在镇上,大约会是五个人——两个孩子跟着一对抱着更小孩子的夫妇,衣衫浆洗过度,但努力齐整着。
王泰去过更穷或者更富的地方,他的注意力被行程和对抗自己对行程的懈怠所占据,客观存在于现实中的人,他从来不想记得。不想忆及的人已经死了,比如活在他记忆里的那个湖南老妪。大约自己这辈子里她会一直跟着他——不,他死了大约会在所谓的奈何桥那儿见到,不用再跟着了。那面孔是心神的一个锚点,会被牵扯不断,挥之不去。不像发合等待的是一个活人。无论别人怎们想,现实是怎样,他和白义确信那种存在的真切,并不与时间交流的寻觅或者等待着。
发合坐在车上和坐在任何地方都一样,都是在等待。
过了走马台,依旧重山环抱,翠色浓酽出别样的阴郁。也是天色近晚,王泰打开车灯,速度不快。对面声音由远即近,几台手扶拖拉机的声音有山林吸纳,燃不尽的柴油废气被树木吞吐,包括车上人语意不明的聒噪。瞬间的错车,王泰并没有注意到发合的异样,他在挣扎,好似被谁捂住嘴的忽然奋力。副驾驶的门忽就掀开了,发合人一闪滚下去不见。王泰眼前的老妪一笑,他本能全力一脚刹车,方向盘撞得胸骨剧痛。
瞬间里他反应不上来这是怎么了,窝在方向盘上岔了气,挣扎着先拉上手刹,掰开车门却疼得不敢动弹。不过肯定是哪里不对劲了,他被本能的恐惧惊得汗毛倒竖——车并没有停。只一错愕,王泰清楚,完了,车正在倒遛!满车的钢锭,车要是动起来不撞山也得坠崖。那个绝望的时候他忘记了忽然消失的发合,拼尽力气跳下车试图往后跑。他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用手去拽车帮。可是车就那么生生停下了。王泰脑袋一阵晕眩,胸口的剧痛让他不得不弯下身子,直不起腰来。一个影子在车的另一侧奔走着,觉得是发合。汗止不住冒出来,王泰喘着粗气,恶狠狠踉跄着绕过去。
可那不是发合,一个穿着灰袍戴着帽子的人,正把石头往更前面一排的车轮下塞。最末这排的轮下,约莫人头大小一块石头应该是止住遛车的原因。惯性还未成势,四两能拨千斤。那人根本不理王泰,塞好石头立刻跳向路边又摸出随便一块石头来。王泰马上醒悟了,强忍着疼痛也到路边搬起起一块石头,往前左侧的轮胎塞。
卡车一共十个轮子,他们在最右两侧各塞了三块石头。不管怎么说,第一块石头是决定性的,哪怕小。王泰汗流如注,自己也分不清是怕死还是怕车滑到沟里。按这地势,惯性起来大概最多五十米,那一排灌木根本挡不住这么重的车。不知有多深,而倒栽下去的话车一定会报废。他没想起发合来,皱着眉头大口喘气,胸有烈火一般。
施主身上没事吧?那个穿着奇怪的人,也呼哧带喘的失了稳重。
师傅,啊,师傅,我……哦,对,我车上跳下个人去。王泰猛然醒悟过来,慌忙四下踅摸。哪里有些更不对劲的,他无力念及。
我看见他摔下来,往后跑了,你车就倒开了。
那鸡巴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