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以后,快上冻了,活儿只能那么稀里糊涂的撂下,厂里让他们回。大家无精打采,而贾伟亮兴奋得不正常,上槐颖街上逛去了。回到垣丘他什么也不管,拾掇干净骑着摩托出去了。他眼里看不见那时贾伟华的沮丧,家里人没觉得他能于此有些分担。知道何小萍不会再来了,老贾认为未必是坏事:少想,小萍家不行,以后不好说,不一定是啥坏事。
贾伟亮拎着烟酒上楼,不管老杨两口子在不在他都敲门。开门的是杨文艺,那表情说不上来的复杂。槐颖是大地方,过去有好多手艺人,他给杨文艺买了个银发卡,上面挂着登枝的喜鹊。这东西好看又不贵,她能喜欢。老杨两口子不在,他把烟酒放在桌上——万一他们回来,这是个挡箭牌。跟着杨文艺在里屋,坐在熟悉的台灯下,她注目贾伟亮的时候,他反而不敢看她,立即开始把应该说的内容找出来成为车轱辘话。里面没有思念,只有见闻,那个没有杨文艺的地方,他辛辛苦苦的处处没意思。羊杂汤的滋味,还有骑摩托的人形形色色……
咱出去吧。杨文艺不等他答应,起身开始穿外套。
哦,你爸一会儿就回来了……
走,屋里憋闷的。杨文艺往外走,贾伟亮在后面跟着一脸兴奋的,诧异着。真是巧了,多亏今天骑摩托来,练了那么久直到今天突然派上用场。他还是试探着问:骑摩托行不?
行,走。
那双手没有如计划中搂着他的腰,而他们也从来没有贴得这么近。迎着风,贾伟亮闻不到杨文艺的味道。
过河,倚路而上,他们到了塬上。月亮下的玉米地之间,小路上反射出的光没有摩托的大灯那么刺目。他们坐在塬边,看着盆地里点点灯光,公路从南北两面沉下去的光带,从车灯的河流传来从不止歇的重复频率。此时倒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贾伟亮想试着抱抱她,一时犹豫着寻找理由,有些胆怯,或是寒风吹出了微微颤抖。一阵子不见,珍惜这既往的相处方式更保险。他是如此谨慎,不敢妄动,怕自己的举动立刻得到结果,或许是自己不想面对的尴尬,甚至不堪。他期待自己会在某个瞬间不管不顾,仿佛那不是自己决定,似乎被动的等待身体里那个属于本能的自主果断指令。
月亮在云里隐没又出现,他们一会儿有影子,一会儿只有眼前的盆地。后来他们没了闲话,就那么站着,直到感觉又得回去了。杨文艺贴着他,隔着头盔,贾伟亮在路上努力的闻着,只有灰尘的味道。多年以后,每当回忆起这一天,杨文艺的都会盼着夜晚来临,期待昨天在那情境里回来。到楼下,杨文艺看家里的灯亮着,把头盔交给贾伟亮:你跟于同福关系咋样?
一般。
把我介绍给他了。杨文艺看着贾伟亮,他并没有摘下头盔,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说的因由,给他绝望或者希冀,现在给。
我先走了。贾伟亮的声音里没情绪,一轰油门,摩托慢慢远了。杨文艺有些无力,觉得是被风吹着了,身上有些疼,不得不慢慢的上楼。那是多长时间,都有谁经过了他们身边,那个时刻的艰难被抹成空白。这个夜晚一定平凡不过,能记得的人想忘记却无法挣脱。
不知道去哪里,路上没有一个地方适合停留,贾伟亮一直开,鬼使神差又到了刚才他们刚刚曾站立的地方。说不上的郁闷,连烟都不想抽。他很后悔,又不知道该后悔什么。目前看这很明显了,肯定是人家老人们已经定了,自己连说出口的机会也没有。要么自己去槐颖是安排好的,怪不得于同福没去。那么该怨谁呢?他一时想不起个宣泄的方式,看着身边的摩托,想到自己从没那样精细的攒过钱或者期待。自己因此干活儿时格外兴奋显出可笑,一众人眼里的憨傻。上去一脚蹬翻。摩托卧在路边的草丛里,转向灯闪烁着,蔑视他的暴怒似的。他想到上次被它甩出去的贾伟华,想到自己那时顽劣的样子,回到自己现在如此的境遇中,愤懑满胸。
这里跟刚才的景象比起来显得更亮堂,高出这么点儿,夜深一些,星光更亮,不过怎么看这样的晴朗也是为了让自己沮丧预定的。明明是同一个地方,一夜还没过去,踩过的野草还没支棱起来,自己还是自己,一个人。贾伟亮不知干点什么,返身坐在地上,轻轻叹了口气:唉。
就是坐到天亮也是如此了。感觉到冷,贾伟亮看着无辜的摩托车,觉出自己的无聊。远处仍然昼夜不息的厂里,这些年的时间里什么也没改变,包括自己。也许以后也是,但现在的低迷该如何度过,回去的路上风大,会更冷。摩托车真沉,他扶起来没薅住,它又倒了下去。
他希望继续干活,越忙越好,不挣钱也可以,而那些天偏就没什么活儿可干。贾伟亮不想闲着,枯坐时他脑子里反复想着和杨文艺在一起的细节,有个回放还在絮叨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来回往复,想得自己都觉得很多可能是自己编的。那是不是不是自己的经历,至少此时他为自己的回忆感到难过。那感觉和那时想象冯春荣的感觉不一样,他难以判断,觉得更久之前的人模糊了,虚弱到什么也记不清楚。
吃饭的时候,老贾看着老二的丧气样儿,欲言又止。不过自己的儿子这样,还不至于幸灾乐祸。这小子比他哥捣蛋,从小仗着他哥总想欺负别人。那些傻孩子哪里知道贾伟华只是个块头大一些的老实人,不会替兄弟出头打架,可是被他唬住了。人家孩子被打了,家里大人找上门来让老贾管教,老贾一伸手对方又拦着不让打,又说是孩子们的事儿。贾伟华那会儿总幸灾乐祸的看着,老二名不副实的名号显得稚拙可笑。看着念书指望不了,赶上招工进厂算他的运气,那一拨年轻人都觉得自己顺得很,可总归会挨挫,谁都从那个岁数的无知过来的。老贾觉出些不对劲来,让贾伟华问问,说让何小萍给踅摸个对象,年轻人有对象就能像个人。现在的样子啊,老感觉冒失的要出事。
爸,你觉得我跟何小萍还说得着?贾伟华努力忍着丧气。老贾自觉失言,站起来就出去了。也不知别人家怎么过的,这算不算祸不单行,谁家都有个流年不利吧。
过去是于同福没话,贾伟亮乐得跟他不说什么,现在是看见只觉得烦。贾伟亮觉得他倒没什么,是自己努力想正常的愿望天天被他打断,并变本加厉。干活儿时候没办法说两句,在车间是凡有于同福的地方他会马上就走。看到他就想到杨文艺,一想起来就有些过不去,想象于同福也会坐在自己坐过的那把椅子上,被同一束灯光的温暖照射,用的茶杯也许是同一个。别看这囊膪不多话,说不定心里多么淫秽龌龊。他见了杨文艺可能就会说点什么了,杨文艺就会附和着,说不定有时就能一起笑出声,甚至拥抱……
人家名正言顺的,不像自己每次忌惮着,可自己从没那么囊膪过,这个自己是不是自己命运里的自己。不再寡言的于同福会送她或者她也会送他,会一直到不用再送……杨文艺的气息于同福也有了,贾伟亮认为自己的确闻到了,越来越浓烈得让他满怀屈枉,搞得无法正常吃饭睡觉抽烟喝酒。贾伟亮的脑子里映射出他们拉着手的画面,然后抱在一起,于同福的手隔着衣服刚好摸到她胸罩的扣儿,不被拒绝了就脱光了她的衣服。第一次,会把灯一关……不过那一天正在来临,该怎么样,是不是挡不住。而贾伟亮不甘心——至少让自己有个说话的机会,哪怕仅仅说出口就被合理的拒绝,然后真正出离这心烦,好好开吊车,挣钱,也许会遇到某个自己该遇到的人。于同福,我操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