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出摊前,改改已经烤了几回红薯。确切的说是一大堆。大约是今年这品种好,又赶上气候合适,那甜的黏的很对劲,她马上觉得这生意能成。好说歹说,自行车上只驮了半袋子红薯,不到五十斤。按改改的意思一天怎么也会卖个百十斤,这点儿不够。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卷地的风在塬上只往她身上刮,自行车快被吹倒了。改改呼进去的气就像是冰溜子,额上的汗沁出来了。是心热,也确实费劲。开始下坡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被吹透了,棉衣再厚也挡不住风,棉套袖里的手也木了。她依旧在出汗,没完没了的下坡,越来越快,衣服板结如铠甲,就过了河。
三轮放在汽车站边上一个院里,拴在那堆煤旁边。看门的隔窗看了她一眼,又关了灯。改改的每个动作都重复着辛瑞萍的把式,而点火却用了很长时间。第一拨红薯烤熟了,她就迫不及待的自己掰开吃起来。当第一个买红薯的人问多钱一斤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今天只能按个卖了——就是给她个秤她也不会用。那就说:自己种的,没秤,你说多少钱?
那人这会儿才仔细看着鼓鼓囊囊的改改,算是真正醒了。他确信这女子不是开玩笑后,一块钱一个买了三个——个头儿是其中最大的。及到后来,因为小,五毛钱俩也给人家了。蹬着三轮就是好,能到处走,遇到买主而不是等着买主。改改想着跟姐说也应该这么卖,槐颖比垣丘大多了,一天能卖几百斤。
这时一个老太太过来,一只浅灰色的狗跟着她:咋卖呢?
大的一块钱一个,小的几毛都行,我没秤。
哦,那这俩给你一块五行不行?那人指着一大一小两个红薯。
一块,小的算了。改改把红薯递上去。
你是替别人卖?
不,自己种的。
哦。那人还是给了一块五毛钱,把大的红薯揣进包里,蹲下用小红薯喂狗。改改说不上为啥,心里有些不舒服。那么甜的红薯叫狗给吃了,不可惜?老太太又给钱了,喂狗,能说人家什么呢。城里人不种地,所以不知道刨红薯的辛苦。她忍了忍,要不是接着来人买红薯,怕是要问清楚自己的不明白。这几年来,许多事的其中关节,改改不明白,红军会说不要问,回家告诉他,他跟他说。所以,红军成了她这世上最亲的人。
刚过晌午红薯就卖完了,也没数,怎么也有五六十块钱了,炭也没烧多少。改改兴奋的往汽车站那边蹬,远远看见王泰在院门口踅摸着什么。改改说了怎么卖红薯时,他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说:卖完就先吃饭去吧。
按照行市,一斤烤红薯怎么也得两块钱。改改很快就会知道,所以说不说的没必要。他带着改改来到“马三贵羊肉泡馍”,示范着慢慢掰着坨坨馍。这是她第一次吃这个,手还僵着,皴裂的口子里血结着痂,根本掰不出那“蜂头”般大小。看着她把那么大一碗吃得干干净净,王泰又加了一碗,先掰起馍来。
你还能吃一碗不?
能。
那再来一碗,吃饱就不冷了。
就是。
只是改改吃了两碗,王泰没有吃。如果算账的话,这顿饭比改改今天的营业额多。她没有假意客气的要结账,只是谢了谢王师。回去路上路过杂货铺,那秤杆子也不便宜,改改想干脆就还按个儿卖吧,反正红薯也是自家种的。上坡时只是推着自行车,又不冷,改改想着身上的钱,走起来就一点也不累。成为买卖人的改改,数学演算是以那台三轮为目的的加法,会因为成本支取而感到焦虑,而更多有关数字的纠结,缠心,但是一路上稀里糊涂的算计,让她越发觉得有劲儿。
接下来的那些天,省了秤杆子钱的生意虽然红火,能早早卖完回家,可这明显的坏行市改改没有知觉,直到有一天她三轮的轮子——两条——瘪了。那么重个炉子,完全推不动。改改不知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去问谁,就在原地里接着卖,直到有人提醒她对面有修车子的。师傅过来时候奇怪的看了看两个轮子,恶狠狠的骂了句:狗日的心坏了。
改改不懂,有点懵。她不明白师傅在骂谁,也不追问。更让师傅奇怪的是,这女子眉眼明显不是垣丘模样的女人,口音语调里流露出的呆苶,让人不知跟她如何说起。他把三轮用砖头支好,卸下轮子拿到自己铺里补好,又拿回来装上。
六块。
啥?
一个轮三块,没多要你的。
这,哦,行。改改掏钱的时候很心疼,师傅看出来了。
你胎是叫人扎破的,要不咋俩一块儿破么。
是不是?那可是为啥。
我刚看你卖红薯,连秤都不称一下?
自己种出来,多少都行,我不认秤。
怪不得,我给你说哦,城就这么一点大,你卖得便宜卖得快,别人就卖地慢了,懂不?
不懂。
唉,还等于没说。
改改反复想着师傅的话,回去跟红军说,弄得俩人都稀里糊涂的,总归是有坏人。自己家的东西自己说了不算?就是喂猪也应该没人管,这坏人有什么道理呢。改改心疼那六块钱,在记忆的账上默默的减去,继而觉得明天又能加上几十。次日,王泰又“碰巧”和她遇上了,改改就把想不明白的事告诉了他。王泰顿了顿,说让还去昨天那儿,他问问修车师傅。那人看见这三轮过来,赶忙站起来褪下手套。
就说么,还没人管了。
师傅麻烦您了啊,这是我朋友家的亲戚,那几个,您看见了么?说着王泰把烟敬上去,给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