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等了,你回头跟她说一声。
走,咱俩顺路。
就是两页纸,洇湿以后的字有了扩散出的晕染,冯建设的汗水模糊了王艳的笔迹,语句依旧,况味不同了。王艳的字干净整齐,作文的标题不知道是什么,最后一页显示得分不高,才是乙。冯建设觉得语文是王艳的弱项,那些语句上总有些装模作样:
室和这里的一样,人也一样多,老师讲得很清楚,但是普通话不好,就得自己再好好理解。不过老师说的没错,学习是自己的事情,干什么都要努力才会得到回报。理解是个人的事情,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老师讲了该讲的,不理解的话就应该投入更多的时间去理解……
这也就是字写的端正,意思根本看不下去。冯建设躺在床上,反复看着这两页纸,那些词句只是符号,或者是画面,他深深被自己的直觉折磨了,感到事实的可笑。他在看那张收据,再看揉皱后被反复铺展后的纸上那几个字,有些焦躁以致厌倦了。没有什么比这些日子的这件事迅速落入无聊,冯建设个人认识上的跳跃不为人知。
老冯家里的饭从来都是那么寡淡,而且冯建设不记得家里会议论这些,所有流程都在大家都能应付的节律里。院墙外面是别人家,他们没人会要跟谁比较,惯性里除了有些疑虑之外,缺乏思量的指望和理由。冯涛学飞行员不要学费,到冯春荣高考,不知道除了上师大她——心甘情愿——还会有什么选择。无聊的漫长是惯性的闸门与动力,垣丘会把这些能量张弛在每个人身上,压迫成长,或者催动衰亡。
晚上去灶房拿馍吃的时候,冯春荣也在里面,拿着个西红柿坐在桌子边上吃。灯光昏黄,她手里还拿着本书。
你没吃饭?
吃了,想吃柿子。
凉馍吃起来会有很多碎屑,冯建设吃一口就用筷子挑一点油辣子抹上去,桌上又多了些油渍。他觉得冯春荣看着他——平常是不会的。有心事的人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尤其他的不正常似乎过于明显。思虑时常有些反作用力,招呼在自己身上。比如话多。
高中跟初中有啥区别?
没啥人打捶。
有人谈对象没有?
咋?你是要试一下?冯春荣白了他一眼,站起来往外走:就你?
冯建设吃完馍,把盘子里的馍渣也倒进嘴里,然后关灯出了灶房。院子里的虫声四起,冯春荣立在院子当间继续吃西红柿,一边用书扇蚊子。屋里是广播的声音,单声道普通话,正在讲政策。冯建设没有回屋子,继续问:问一下么。
啥?
打比方,女生把好东西留给男生,是不是对这男生有意思了?
谁给你了?
不是,就说么。
我咋知道啊。
冯建设觉得问错了人,扭身回了屋子。他不知道跟谁交流这些,而他姐看来完全不合适,无知得厉害或者不是屑于跟自己有这类型的交流。好好说话,她——他们都是——就听不出来。他刚躺下,冯春荣又进来了,冯建设白了她一眼:咋?
是不是谁对你有意思了?
好几个。
好好,你兴运了。说着就要转身出去。
那我给你说了,你好好听么,要不就算了。
你说。冯春荣坐在冯涛的床上,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兴奋。她坐下了才下意识的摸了摸凉席上的灰:冯涛走了,你一个人想干啥就干啥了。
他在跟不在有啥区别啊?要么能开飞机呢——人稳,我跟他没话。
说么,咋回事?
我是有些想不通,有人给我东西,而且是稀罕东西,女生,你说是不是看上我了。
有可能,这事男的女的都有可能主动,没有啥,学校知道了麻烦,你可小心啊。
姐,我还是没说清楚。冯建设没有意识到自己很自然的改了称呼,那就是确实认真的在找自以为的答案,不管冯春荣明不明白,他需要表达:我觉得她有点怪,有些事情我想不清楚,真的,从来没觉得人这么复杂。
没经过,看不出来哦冯建设,你还怪有人缘,那你是弹嫌那女生吧?
也可能我想多了,她这人这心眼有些……我有些看不上。
刚到高一,有没有事都悄悄儿地,不敢叫学校知道了。
嗯,你,有过没有?
有人给我写过信,就那信写地啊,就没兴趣了。冯春荣低下头:看了就扯了,不知道是谁,再没写过,
那天晚上,姐弟俩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谦和并深入的对话,生涩的试图推己及人,他们没有意识到有些事在一瞬间就发展成该成为的那样。那些话没有实际内容,只是姐姐理解兄弟,并以尽可能的温和试探追问下去,一再宽怀。申兰英在窗外,狗在脚边卧着没有叫,她可能没有听见儿女的对话,倒是想起和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兄弟曾经说过的话。有过,都是打那个岁数过来,常理上的际遇怕是一样,而人就是一过就老。确实,那都多少年了,月亮也跟那时一样,一层尘烟里,暑热继续蒸腾在强弩之末的初秋。
说了心里一宽,那天晚上,冯建设连梦都没做,疲乏带来酣睡,第二天回想起跟冯春荣的对话,又觉得什么具体内容都没说,而分明开朗了。现实中的事情,尤其是别人的,理解了又能怎么样。他像是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一样理解着自己,连这个院子都没离开,有些事情看怎么想了,不过就那么回事了,顺其自然。他一样会被虚拟的想象引领继续胡思乱想,看着自己可笑而无可奈何的样子,声音被扼在胸腔里和跌宕的无聊中,暴雨打在窗户上接着沤热静谧。那不仅仅是王艳,他还想到古代书里的虚拟人物,王熙凤或者扈三娘,面目模糊而性情诡异,或者是垃圾堆里一片纸上印着的某个人,穿过恶心的气息潜伏为他莫名其妙的记忆。多少年后,他从巴特的书里知道了这是符号学意义上的“刺点”,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无意识经验表达。冯建设开始享受一个人的空间,坐卧有序,不再可以任性于焦虑中,想象即将的高中生活中他能够的从容,整个人因为不再想理解有些不需要理解的事情而松弛了,显著的变化是开始一直叫冯春荣“姐”,虽然不会多说什么,这个变化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冯春荣也更像个姐了,不再拒斥从前自觉的愚蠢。她也惊觉,冯涛走了以后,眼看着没两年她也要走了。这么想,仿佛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