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低着头要走,朱小军拦在前面,也不说话,像是坚持着送出那盘磁带。人之初性本善,少年恶霸的许多道理还没挫折,简单粗暴只有单纯目的。如果宋老师还有老冯等看到他们的举动,也真不知道从何说起,司空见惯就难以理解。有教无类,说起来容易。这时董建春出来了,背着自己洗白了的军挎包,一身旧涤卡军装,一双黑布鞋,恰好是最流行的打扮。事实上那都是当兵复原的亲戚给的,根本不花钱。他知道这是朱小军,跟自己没交过手。打他没问题,主要是忌惮侧近那几个同伙——他的出现,让那几个人的站位似乎有些变化。
董建春,一边去,没你事。
没有,我就是说好一块走。
你在北边他俩在东边,啥一块走啊?嫑胡说。话就说到这儿的时候,董建春的经验或者冲动就让书包当胸抡上去了。那里面有他从不离身的一块红砖,居家出行比课本要紧之必备。朱小军没准备,往后一趔趄胳膊上就着了这下,磁带落地。董建春上去就是一脚踩得粉碎:你算弄啥地!
说起打架,文华明之流的经验差太远了,董建春深得唯快不破的要义,霍元甲啊陈真那些屁用没有,当他早先被人干倒吃亏后就明白了打人是怎么能打趴下怎么对。朱小军托大,知道董建春打过几次群架,可没想到他敢主动上来。下意识的往后闪,又着了水渠的道儿。那里面的冰已经冻得结实,他四仰八叉就撂平了。董建春却停下来,俯视着他:王泰是我伙计。
到此戛然而止,他们就散了。王泰明白这是惹事了,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也不敢埋怨董建春。不过转念想想,那就是耍流氓啊,真打,他必须上。
好几天都没事儿,冯建设却说:链子锁装书包里,朱小军不是个好饼。
那种悬置的危机感让兄妹俩很烦——走在路上,坐在教室里,总觉着会被袭击。冯建设把自己的书包打开,里面也有一把崭新的链子锁,还特意看看文华明,轻声说:哎,你的锁呢?
那个理想破灭的少年,已经完全不再对视教导主任的儿子了。他成了一个好学生,成绩上来的时候老师并没有任何赞扬,他也不在乎。无事可做的时候,学习可以排遣那种深深的卑怯。很长时间,家里人的喜悦在他看来更像是嘲讽。
再过不了多少天就放假了,大家更期待赶紧考完试好等着过年,董建春却先请了假没来,等快考试的前几天才出现。他军帽下面白纱布的边儿异常醒目,班上所有人都觉得既恐惧又兴奋——要有大事发生。王泰立即就明白了,赶忙过去:是朱小军……
嫑喊,没事,我等着他呢,链子带了没有?
别呀,马上就考试了……
带好。董建春继续在最后一排接受各位老师的忽视,双方都觉得这学没必要上。卡壳在董建春执拗的父亲身上,他觉得不能让老二继续种菜,可也不知道董建春继续上下去有什么意义。从那天起,他们三个总是一起走,王泰不敢拒绝。也不能拒绝。真打起来自己吃亏不要紧,关键是王艳不能被欺负。冯建设老悻悻的跟着,董建春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真实的想法是觉得来了帮手——教导主任的儿子,谁也不敢动他,但万一王艳喜欢上这小子怎么办?
冯建设在队伍里,朱小军也特别烦。不过没事儿,今天不打架,还是送磁带。他拦住去路,当着王泰他们几个人的面把《狼Ⅰ》递到王艳面前:给,这盘儿是新的。
那盒TDK商标的磁带,是翻录的,美术字写得难看——“狼1”。王艳低着头,躲在王泰身后。董建春看着对面这几个人,一脸的不在乎。偷袭得手算什么,今天要动手也起码得让两个把绷带也扎上。
不要。王泰看着朱小军,只敢愣愣的说这么一句,实际上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想打架,可包里的链子锁像是都有些热了。因此王泰尽量稳住心神,决定耗下去。对面先是俩人上来摘下董建春的书包,扔在一边,等于缴了他的武器。冯建设的手伸在书包里,怯懦的看着朱小军,这次可不能再被打破了头。这些人短暂蓄势,都没话了,一个老汉拄着拐杖经过,点指着他们:碎怂,咋不上学呢?
谁也没理会,老汉摇摇头,颤巍巍的继续走着。王艳感到微信迫近,不想惹事,赶忙上去拿过磁带,说:算我借的,明天还你。
对面那几个笑得很猥琐,拍拍打打的觉得自己的样子跟大人——确切的说是流氓——一样,其中一个说:还啥呢,自家人么。
笑啥呢,呵呵呵。朱小军得意的看着王艳,脸还红了。他心满意足的达到目的,觉得拔了董建春的“旗”,这以后看他们谁还造次。王艳以后就是他的“对象”了,谁敢多看一眼就打谁。
也许这样散了也就没什么,董建春毫无预兆的吼一声你妈!然后立即就上去一掌。朱小军就觉得眼前闪烁,红光崩现,知道自己被开瓢了。不过那是王泰抡的,再准备抡第二下就有人上来抓住他的链子锁,而那人的也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是冯建设看得了机会,也体验了抡别人的那种解恨,而且他接着照朱小军又是一下,那头上又绽开了个口子。再上来的两个拎着砖往下拍,董建春迎着就抡上去了——他解自己的军用皮带,钢头锁扣上有个“八一”标。在一砖拍到胸口的时候,皮带也抡上一个人的面门,血马上就迸在自己脸上。
对面瞬间折了三个,还一个想跑,冯建设不依不饶的上去抡到他背上,放倒了最后一个。王艳吓得拉着王泰腿都软了,董建春上去踩着朱小军:你不是爱偷袭么,来来!
那时朱小军已经昏了,躺在地上不动弹。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看见了赶紧掉头飞快的骑走了。他们又上去连踹带跺,不管以后怎么样,今天先把这几个打服,要彻底打成文华明那样。
还牛不牛?董建春看着其中一个。
不了。
上回谁拍的我?
他。那人一指边上的一个,冯建设也是欺软,上去又是一链子锁,不偏不倚,又是头上崩开了血口子。不过王泰瞥见朱小军甩着血滴突然蹦起来自顾自的飞奔起来,没了人声:跑!
见了血的人,那种崩溃感表现出的不管不顾,强弱都难以自持,王泰坠着朱小军就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追上去,眼见那飞起来又落下的一滴滴血清晰的吸引着他,人就跟嗜血的动物一样。他们的垣丘城那时没别人了,只是两条撕咬过的狗在追击,路人看着也觉得幼稚又残暴,像戏一样精彩,不忘嘟囔:这俩碎怂死去啊。
那是哪里不重要,朱小军恍惚觉得这个废弃的宅地很熟悉,继而大骇于没有了出路,可听见后面的脚步一点都不慢。那皮带是要继续抽自己么,难道今天要弄死自己。
城里荒败的院子都差不多,房子快塌了,满地乱草上都是浮灰。人们到这里来的唯一可能就是内急,临时解决一下。朱小军看见一个人正蹲在地上,将将闪身绕过去先往里奔,后面的王泰上来正撞见那人站起来,顺势一推,迷乱中继续循着朱小军的血迹而去。
阴云适时而来,街巷的平静中这些事对他人而言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彼此亲密,松散在规律的日常,对任何法度之外的事件都当做戏剧般的场面,像红白喜事真人开锣唱戏一样,不管是什么内容,都比电影的体验要好。打架是戏曲的现实延展,被无辜裹挟的人该是自找倒霉。
那人被王泰撞进身旁的枯井,确切地说是当年院子当中的水窖。数年荒废之后,井底一层层的乱草败了又长,还有落下的灰尘一刻不停的洒落。他掉在里面就像是落在铺盖上,不疼,只错愕得怔住了。书包还在,那个蛐蛐还在上面。刚刚的晴朗瞬间就没了,不大的井口以上,云是灰的。他确定自己没有磕死,开始慢慢想这是哪里,该怎么出去,没有着急。没有表,不知多长时间天才黑了。
他想喊,自觉得没用,就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