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怕就怕此事,虽然他已下令封闭未央宫,严令无关人等今日不得擅自离开宫禁,但仍不可能堵死所有出路。
太后也在未央宫住过,而且她住在此处的时间比刘彻要长得多,总会有人想方设法将今日之事传递到长乐宫去。
怕归怕,但刘彻今日敢向田蚡发难,那便是做好了与太后正面交锋的准备,他不相信太后还能把他这皇帝废掉!
“众卿为何还发愣,太后临朝,尔等当跪迎。”刘彻冷漠地看着田蚡说道。
“诺!”众人答完,殿中立刻陷入一阵混乱,或坐或跪的朝臣们先起身调整位置,然后再次重新按顺序跪下去。
很快,朝臣们跪在殿中的两侧,中间便让开了一条道,刘彻身为大汉皇帝自然不必跪迎,但他亦站在了玉阶下。
未央殿中的“布置”刚刚妥当,便有郎官拉开了殿门,风雨声和湿冷气一齐涌入,让朝臣们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殿外的天地间竟然变得如此寒冷,甚至还有了几分料峭春寒。
不多时,太后王娡在仪仗的簇拥下走到了殿前的丹墀。
因为有罗伞华盖的遮挡,又有内官奴婢的屏护,盛装而来的太后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受到狂风骤雨的侵袭干扰。
王太后已经年过四旬了,在大汉已算“高龄”,但是太后本身就精绝貌美,又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竟不显老。
恍惚看去,王太后甚至要比她旁边那些二八芳华的婢女更加年轻艳丽几分,眉眼间,更有岁月带来的一丝媚意。
只有非常仔细地端详,才能在脂粉下看到其眼角的细纹和面颊的些许松弛。但是,又有何人敢这般细细端详呢?
总之,在这大汉之中,单论貌美的话,能出王太后其右之人,并不算太多。
刘彻虽然已有了要与太后争斗的想法,但是看着自己的母亲步步走进殿来,仍不由自主地把背着的手放了下来。
他像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恭候父母那样,垂手而立,原本那杀气腾腾的面色,被迫缓和许多。
刘彻的这份敬畏是从内心深处燃起的,因为只看太后作为母亲的这层身份,她做得很称职。
王太后不仅殚精竭虑地让刘彻这個先帝的第十子逆袭成了太子,而且还让他顺利承续宗庙。
为了让刚刚登基帝位的刘彻坐稳皇位,王太后又使出很多手腕。
对上,讨好安抚当时的窦太后,打消其顾虑;对中,拉拢了馆陶公主,促成陈阿娇的入宫;对下,培养田王外戚。
那时的朝堂不像现在这么太平:窦太后不只一次动过废掉刘彻的念头,都是王太后出面求情请罪,才打消其顾虑。
没有王太后在后宫和前朝捭阖,刘彻绝不可能安安生生地坐在未央宫。
毫不避讳地说,大汉朝堂如今的格局,有一大半是王太后奠定下来的。
这几年,刘彻年长了许多,伪装得也很好,又有田氏和王式把持朝臣,所以太后过问政事的次数其实越来越少了。
以前,刘彻对自己的母亲非常之崇敬,但是近几年来,他对太后的感情越发复杂了起来,症结仍是“权力”二字。
刘彻不知道向太后提过多少次了,希望能够在朝堂上掌握更多的权力,也希望舅舅田蚡能帮自己树立皇帝的权威。
但是,太后总是以“皇帝应无为,不宜沉迷事权,外朝当以丞相为主”的理由搪塞刘彻,简言为“为皇帝着想”。
刘彻最初相信太后是为了他着想,但是看到董子的“天人三策”之后,刘彻便开始对太后的这套说辞嗤之以鼻了。
他渐渐明白了,太后固然是为了他着想,但是也在为了田王两姓着想。也许,太后可能更看重后者吧?
刘彻当皇帝,掌握君权;田蚡当丞相,掌握相权;王娡为太后,居中调和:这也许是太后心中最理想的权力结构。
但是,王太后看错了一点:刘彻要的是超越历代先君的千古一帝,所以,他对这权力的渴望,也就超过历代先君。
刘彻不允许任何人与他分享权力,不管是自己的舅舅,还是自己的母亲。
……
当刘彻同时从一个儿子的角度和一个皇帝的角度思考同一件事的时候,王太后蹑履挽裙迈过了门槛,走进了殿中。
“臣等敬问太后安!”殿中众人说完之后都恭敬如也地弯腰行礼稽首。
“众卿平身落座,不必拘礼。”王太后声音随和悦耳,却又极具威严。
“诺!”众人答完才直起身来,陆续地坐回了自己的榻上,松了口气。
在刚过去的那将近两个时辰里,许多朝臣都是硬生生地跪过来的,早已经腰酸背痛了,能坐上片刻,自然高兴。
尤其是那惊吓过度的丞相田蚡,今日三番五次受到了惊吓,体力和精惊都已到了极限。
自己的姐姐倘若再晚来上片刻,那他不仅可能会被天子逼着认下重罪,更有可能当场直接晕厥在这未央殿之中。
太后来了,田蚡便可以歇一口气了,他也想看一看,皇帝说得硬气,但是到底敢不敢顶撞太后。
众人坐下后便安静了下来,他们的视线非常谨慎地在太后和皇帝之间来回逡巡,丝毫不敢作声。
“儿臣彻敬问太后安。”刘彻虽然是皇帝,但是按照大汉的成制礼仪,仍然要在太后面前称臣。
当然,刘彻无须像朝臣那样行叩拜稽首大礼,而是站着行了一个揖礼,只是腰比平时更弯一些。
“皇帝平身,不必虚礼。”王太后点了点头,极平静自然地抬了抬手。
“诺。”刘彻答完才直起了身体,然后才看向了王太后说道:“儿臣敬请太后到皇榻上落座。”
王太后看了看玉阶上的皇榻,又看了看刘彻,淡漠地摇头道:“罢了,玉阶太高,我腿脚不便,今日就不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