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来,遗留在穰城的母子俩好像被世人遗忘了一般,无人问津,而今先有荆州刺史厚待,再有黑衣骑士踩点截杀,其中形势必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这个消息传播极度闭塞的时代,没有更多消息来源的她,如不查明此次截杀她母子的来人身份目的,柳敬言寝食难安。
陈岺无奈,和王统对了对眼色,让窦苟驾马车折返。
土路上横躺着十余具尸体,已然没有一丝生气,黑衣骑士的马匹却没有跑远,低头啃食路边的青草。
“阿母,怎地这么多死人……”
小郎子刚从马车探出头便又被女婢护了进去。
“是齐人!”陈岺细细查看黑衣骑士尸身。
柳敬言问:“如何得知是齐人?”
陈岺回道:“老奴年轻时常年和北齐、北周交战,对抗拒汉化的北齐鲜卑人之细微特征一辩便知。”
窦苟疑惑道:“齐人如何能出现在周地?还如此明目张胆劫官道?”
柳敬言秀眉紧蹙,又问道:“这些黑衣骑士全是齐人?”
陈岺会意,一一察看另外四具黑衣骑士尸身,很快就发现了异样。
“这个不是!”
窦苟也凑过去:“齐人或有内应。”
这时,一旁的婢子突然惊呼:“我认得他,他是刺史府上的亲卫。”
柳敬言眼眸一缩,问那婢子:“可是荆州刺史府上的亲卫?”
“是,奴婢不会认错,去岁过年前到刺史府取礼时,我在刺史府上见过他,当时他就跟着刺史大人。”
柳敬言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史宁这两年的确一改往日作风,骄奢贪婪,但怎么会和齐人搅在一起?齐人为何又要如此大费周章对我母子狠下杀手?”
一直在观察柳敬言母子的王统此时开口说道:“道理很简单,周为了灭齐统一北方,必要拉拢突厥,交好陈朝。所以,任何能破坏陈周关系的事,齐人都会积极地去做。”
柳敬言有些神色迷茫:“我母子俩对陈国来说,有这么重要么?”
“据我所知,陈国新帝陈蒨登基后便荡平王琳,震慑军阀豪强、藩镇势力,声望如日中天,以陈国皇帝和你夫君陈顼一母同胞的深厚感情,已经平稳国内形势的陈国皇帝必会向北周提出释放你夫君陈顼回国的要求。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陈顼的嫡妻和嫡长子却在周死于非命,你说陈朝皇帝会怎么想?”
王统说完这番话,见柳敬言并没有任何异样,就知道自己没猜错,这对母子就是未来的南朝柳皇后和陈后主。
柳敬言似乎还是不甚认同自己母子俩的重要性:“如你说的这般,齐人为何不去截杀陈昌或是我家阿郎?”
“陈昌或已在回陈的路上了,周朝在得知陈蒨继位后,第一时间便已放他归陈。”王统轻笑一声,继续道:“不过,我猜他永远也到不了建康,他回去了,陈蒨怎么办?把皇位让给他?至于你的夫君,肯定是齐人的第一目标,只不过长安守卫过于森严,他们没机会下手罢了。”
“那史宁……”
“你也说,史宁骄奢贪婪,已晚节不保,这几年他在荆州做的荒唐事还少吗?齐人或已对他许以重利。”
柳敬言侧目看向王统。
先前是惊讶王统的射术惊人,现在是惊讶王统对天下局势的了若指掌。
一个马奴,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柳敬言对王统三人行了个万福,道:“今日蒙三位舍命相救,答疑解惑,有朝一日若我母子能回陈,必报重恩。”
王统等人既不是侍卫,也不属她家家奴,能出手相救,确实当得上是救命之恩,且就目前情况,她孤儿寡母、主仆三人,确实要仰仗眼前这三个周国奴仆。
王统忙道:“吾等只是养马家奴,当不得王妃如此重礼,不知王妃接下来有何打算。”
柳敬言见王统改口,并无异样,只是遥遥往西北方看去,口中轻轻吐出几个字,“去长安。”
王统心中一惊,急道:“不可!”
柳敬言转身问道:“为何不可?有何不可?”
“从穰城至长安有千里之遥,日夜兼程也需三旬,路途多艰险。而现如今陈国屯兵珵州,只需一旬,避过沿途周兵驻防,我们便可重回陈国。”
柳敬言也知道只要到达珵州便可安枕无忧,但与夫君陈顼一别六年,青春年华虽已逝,但夫妻之情不曾减,即便是到长安继续为质人,也好过分隔两国,做个无根无萍的妇人。
要质一起质,要回一起回!
柳敬言轻咬朱唇,下定决心,又朝王统三人深深一福。
“烦请诸位护我孤儿寡母往长安寻我家阿郎。”
摆在王统面前的选择不多。
必然是陈氏母子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毕竟在现在,谁也料不到,包括南朝皇帝陈蒨自己,恐怕也没想到自己拼命从北周救回来的弟弟陈顼,在自己死后,不仅篡了位,还要了自己儿子陈伯宗的命。
此时正流落异国的陈叔宝也因其父亲陈顼的篡位,最后戏剧性地登上皇位,成为了陈朝皇帝,也成全了他那南陈后主的名头。
王统在此时出手相助,这是济陈氏母子于寒微之时,堪比拥立从龙之功。
虽说陈叔宝后来亡国了,但那也是三十年后的事了,在这见鬼的时代,能跟着陈叔宝享三十载荣华富贵,共吟南朝后庭花,还求甚?
“我欲护王妃与世子赴长安,你二人可欲同往?”
窦苟面露豫色:“统,吾等皆入府衙登记造册,此时离开穰城,等同私逃……”
见窦苟犹豫,在一旁许久未言语的陈岺开口道:“吾等本是南朝降卒,沦入北周为奴,服侍王妃左右,理当护送王妃往长安,若有朝一日王妃世子能归南朝,望王妃能带吾等同返故土。”
柳敬言又是朝三人轻轻一福,“这是自然。”
三个人,二比一,窦苟同样没有别的选择。
若去长安,不仅要背上一个私逃的罪名,而且路途遥远艰险,九死一生,可若他独自返回穰城,同样落不到好下场。
或许王统是对的,反正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救贵人于危难之中,搏一场富贵!
见窦苟下定决心,王统道:“既然打定主意,便要一切从速,在荆州刺史史宁反应过来之前,尽快出荆州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