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的光景,一隊約莫五千的兵卒,沿著官道,進入白雲皋的地界,在開闊處紮營。頃刻,一騎從中奔出,來到縣令跟前。
是一位少年,黃袍青甲,神采飛揚,正是小六。
‘恭迎貴人。’縣令帶領官員,作揖道。
小六高踞馬上,環顧一周,蹙眉道:‘為何不見孟縣丞?’
縣令眼神閃爍,低頭道:‘孟兄不幸染了熱病,特遣下官代為接應。’
按說,縣丞在縣令之下。縣令此話,莫名其妙,彷彿兩人職位互轉。原來個中始末,大為曲折。
琉璃國要復辟,也要報復。
黎人認為,數百年來,樂氏佔據中原寶地,囊括紫氣龍脈,若將他們趕出鹿州,寓意‘奪鹿’,沒有比此更為徹底的報復了。在他們的籌算中,攻下鹿都乃至要一環。因此,若鴻鎮,作為京畿門戶,早被盯上。赤湖顧氏暗中經營多年,恩威並濟,不但培植了當地官員,也博得為繼續享受最低租稅的佃農的忠誠。只要其中頭領振臂一呼,此處府兵便會追隨。這是他們為‘奪鹿’而埋下的棋子。
好巧不巧,此地縣令性格軟弱怕事,衙門事務,包括與顧氏的交往,向來由手下的縣丞主張。這位孟姓的縣丞,在當地實則第一把手。他與赤湖聯繫,也與軍戶頭頭親近,可謂至關重要的人物。
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今日,本應該出現的孟縣丞卻不在。小六隱隱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卻聽縣令道:‘諸公長途跋涉,舟車勞頓,請安生歇息,下官已準下薄酒,為將軍們洗塵。’
‘洗塵酒大可不必。’小六想起正事,道:‘倒是大軍的所需.....’
‘是!今季新糧已入倉廩,今晚下官便將糧草送往大營。至於兵丁,縣尉已在召集,農忙之後,應當不少兩萬之數,不日即可完備,隨大軍出發。’
原來若鴻鎮這枚棋子,既要提供糧秣,也要策動附近府兵,成為‘清君側,殺九原’的勤王之師,助黎人以迅雷之勢攻下鹿都。這是黎軍西進的奇兵之一,本應和鹿水一路的畢螯,一起兵臨鹿都,可望東關一役後,鹿水的黎軍被阻。此時倒戈的府兵,對黎軍來說,無疑多多益善。聽到竟有兩萬之數,小六欣喜不已,心中因為街頭人沒來的疑慮,立被拋至雲霄之外。
當晚,黎軍在白雲皋村外紮營。縣令親自入營,運來萬石糧秣,同時運來的,還有百甕新酒。窺見營內兵卒個個人高馬大,相貌剽悍,縣令膽戰心驚,時不時腿軟,要人攙扶,引得周圍陣陣哄笑。
‘你怕什麼?’小六啐道:‘你治下多是軍戶,難不成第一次入軍營?’
‘不,不是。將軍個個英明神武,如此天兵,下官還是頭一回見著,內心惶恐呢!’
‘話倒是會說。這就惶恐了?倘若你見著我家大君,不得嚇破膽?’
縣令哈腰點頭,迭聲稱是:‘敢問大君何在?’
小六的目光不經意地掠過某個方向:‘你問這個幹嘛?糧草留下,那些酒通通搬走。軍旅者,飲酒誤事,你想害我們?’
縣令頭搖的如撥浪鼓,大喊不敢:‘那是百姓的心意,還是酬過神的社酒,吉利。再說,將軍勤王,千里迢迢,也不容易。新酒不烈,難以醉人,淺嚐如何誤事?’
一連串的理由,小六應接不暇,略略思索,這五千東海鮫人一路奔波,確實辛苦,細看縣令帶來的酒也不多,勉強一人也就一碗,便不再推辭。
*
小六回到中軍帳,把縣令的理由在元宗義面前說了一遍,又道:‘我查過了,裡面有幾甕是添了槐花的。大君不是喜愛這氣味嗎?’
元宗義本來一臉不悦,聞言臉色微變。槐花釀酒,多產西北。他第一次和最後一次嘗,都是在簡州。那時,他與易無憂展轉荒漠,櫛風沐雨,誓要尋回被吃心上人擄走的南宮化羽......不久前的蕭嶺決裂,歷歷在目。他擺擺手:‘罷了,就依你。’
不多時,小六篩了一壺酒,放到案上。
新釀米酒,雖混濁,卻果然溫潤爽口,他抿嘴酌了一口。淡淡槐香,比起熟悉的古州梅酒,更令他著迷。其中道理,他也道不明白。也許,人生便是如此,骨子裏總有些東西,天生而就,一成不變。即便遇到一樣的事情,每人抉擇都有所不同。相反,有些人即便性情相投,卻因境遇迥然,而注定不能共處......
元宗義遐思邈邈,眼瞼漸漸垂下.....
*
子丑之間,腳底依稀在顫抖,整座營房似乎在振動。
元宗義猛然睜眼!
遠處傳來隱隱戰馬嘶鳴。他率的這五千鮫人,步兵為主,所以馬匹不多,斷不能發出這般動靜,況且夜深人靜,無論源頭是外還是內,也屬怪事。
他本在案前,支額假寐,當下騰身而起,掠出軍帳!
翹首望去,除了近處的零星燈火,營外伸手不見五指。可遙遠的馬匹鳴叫,空氣細微的異動,表明黑暗中有巨物蠕動,正從天邊由遠及近!伏暑之夜,卻似有朔風刮面!
元宗義張嘴,正要發出警報。霎時,殺聲震天!前一刻的黑漆漆,立馬變成明晃晃!無數火把,在營外漸次亮起,圍成一圈,然後疾速收縮,衝破柵欄,如決堤洪水,四下肆掠!
噹,噹,噹!金柝急切,不絕於耳。
隨著一聲聲的警示:夜襲!夜襲!帳幕裡的黎軍從夢中驚醒。睡眼惺忪,乍見磨刀霍霍,亂箭如雨,登時魂飛天外!倉猝披掛,抓尋兵器,吶喊迎敵!再晚片刻,恐怕命喪九泉!
窮目之處,盡是帳篷坍塌,旌旗倒斜。人喊馬嘶之中,驀的烈焰騰空!走火了。
‘大君,快走!’小六與一眾親兵將元宗義圍住:‘他們好像知道你在這裡,都往這邊來!’
黑夜加上濃煙,根本看不清來敵的人數,以及來路。元宗義明白自己的重要,知曉小六所言是理。他往西面指了指:‘上那土坡!’一里外有一小丘,是附近唯一高處。孰料剛邁步,丹田猝然刺痛,四隻發軟,竟提不起半點內力!
他旋踵回眸,盯向帳中那壺未飲完的酒,臉色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