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明,易君鸞喚醒易無待,讓他取出從鎮上學堂借來的古琴。
兩人離家,登上白雲皋官道旁的一座小丘。
晨風習習,兩人信步走入山脊孤亭。四野開闊,天邊初現魚肚白。易君鸞朝南而坐,一邊定弦,一邊道:‘嵐兒,你心中諸多疑問,今日便見分曉!’說著,指尖一剔一勾,轉而一個長猱,一曲‘松風’乍起。
琴聲悠揚如水,緩緩向外盪開,為四周寂寥,增添幾許清幽。
在旁垂手靜候的易無待彷彿回到雪峰不易宮的琴閣,心神恍惚,浮想聯翩。
琴音裊裊而終,朝日破暝而出。南面天邊突然出現黑點。起初,黑點如芝麻,慢慢變大,慢慢變多,一列列的,前進有序。
是軍隊!
雖然沒有舉旗,但日光下,先鋒騎兵的鎧甲,中軍步兵的矛鋒,押後輜重的鐵輪,清晰無比。數千人馬,行止有度,是一支訓練有素的精兵!但因為沒有行旌,不知是何人麾下。
他們停在易君鸞姑侄所在的山坡下。一人揚鞭飛疾而來。
‘忽聞琴聲,果然是太守!’來人披風翻捲,踏進亭中,躬身拜道。
易君鸞趨前,扶起闊別已久的喬清風:‘千里奔波,多有幸勞。’
兩人把臂,相顧而笑,喜不自勝。
易無待在一旁愕視。姑姑要等的人,竟是方州太守府的郎中令?後者此時領兵逼近京畿,與她相會,豈不坐實方州謀反的傳言?姑姑曾遭顧氏脅迫,幾度犯禁,入京面聖請罪之後,九州卻傳方州自立,眼下又是這般光景。易無待徹頭徹尾地迷糊了,不知姑姑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鎖門關官道被封,我們出方州,便一路順通,神不知鬼不覺!’喬清風這邊急著敘舊,沒留意易無待驚疑不定的目光。
易君鸞淺笑:‘昨晚聽說有人過了洛水,我原以為是他們先到了。’
‘紫策軍在方州邊境分散駐守,集合起來,花了些時日。讓你久等,受驚了。’
‘無妨。’她指向天邊:‘此地東,西十里外,皆有桑林,你領兵潛伏其中。晚上與千夫長來亭長家中。’說著,又交代了幾句細節。
喬清風聆聽完指令,眼露不捨,折身走下山坡。
‘我們在此等候的人,是喬先生和這些兵馬?’喬清風走遠,易無待問易君鸞。
‘非也。我們要等的人,還沒到。’
易無待一詫。‘那喬先生為何會出現?’
‘他奉詔,將去年到方州戍邊的五千伏火,略地軍帶回京。’她頓了頓,又解釋:‘你有所不知,紫孝與六方和談已成,玉邪王俯首。方州與羅暮部接壤的西陲,已不需京畿紫策軍的增防。’
易無待聽到西境偃旗息鼓,心中一喜,但瞥見山下煙塵,那五千京畿紫策軍正一分為兩,各奔東西,又覺不安,納悶他們為何不徑直進京,一喜一憂之間,姑姑已捧起琴,迎著朝陽,徐徐下山,往白雲皋走去。他唯有趨步追上。
當天深夜,白雲皋的亭長家中,易君鸞與一群人會晤。
除了主人家-亭長沛五,在座的有喬清風,伏火略地軍的五名將領,以及若鴻鎮的縣令,縣尉。
眾人通過易君鸞,相互認識,秉燭議事,直至天明。
易無待被易君鸞留在屋中,一邊侍奉,為眾人斟當季的新釀米酒,一邊如饑似渴地聽取機密。原來,自己到來之前,姑姑在這裡已做了許多‘大事’!
她暗中走訪,了解當地官員,又在亭長沛五的協助下,探清屯戶底細。潛伏一段日子後,連續三夜,刺殺了縣丞,以及十來個軍戶中頗有名望的頭頭。翌日將他們懸首,並讓隨行中輩份最高的家臣-易廣(字峻博),自稱天使,持符節,出巡鄉里,昭告死者皆謀逆之徒,同時安撫良民無需驚慌。她自己,則與其他隨從佯作傭人,參加當地的早稻收割。就在此時,她遇見易無待。
一夜商議,眾人散去。易君鸞見易無待一臉憔悴,以為他疲困,正想安撫幾句,卻聽他喃喃念道:‘平安之時,不仕王畿,不食外邑,伺山奉神,萬代守護。’
聽到久違的易氏祖訓,易君鸞一怔,隨即目光一沉:‘你想說什麼?’
‘我......’直到今晚,易無待才完全洞察姑姑出現在若鴻鎮的用意。干戈四起,聖潔的神女終究躲不過命運,走下雪峰。他為此莫名難過,又覺自己矯情,不知如何遣懷,只道:‘姑姑辛苦了。’
易君鸞心起漣漪,壓下情緒:‘憩息吧,雞鳴了,今日還有酬神社會。再晚些,那些人就到了。到時,怕無人能安寢!’
聽到‘那些人’,易無待心底升起一股悲涼,蕩蕩悠悠,揮之不去......
*
若鴻鎮迎來今年的第一個社會。
一大清早,家家奉上新米,祭祀灶君土地。城外南郊,結綵搭棚,縣令率領百姓,祭拜五穀神。酬神之後,相撲,傀儡,雜耍,侏儒伶人等百戲,如常年般相繼出現。鄉民齊聚,燕飲娛樂。近來數樁謀逆命案帶來的陰影,似乎因為豐收而漸漸消散。
就在此時,銅鑼大作!
負責治安的縣尉和手下差人,滿頭大汗地跑來,呼叫‘備戰’!
因多年不見兵戎,村民以為是慣例演練,紛紛嚷嚷此時練兵實在大煞風景。直到縣令騎上馬,與一眾下屬,神色慌張地往官道上跑,又聞不知何人說了句:‘好像是黎人來了。’社會喧囂才一靜,眾人意識這下真要打戰,絕非兒戲!
話說縣令帶人,一口氣跑到鎮外五六里處的白雲皋,下馬迎列於道,朝南眺望。只見官道盡頭,塵土滾滾,霍然出現一面繡著觀音像的黃旌!倏爾,同樣旗子,接連出現,一面一面,連成一片。
日光下,錦旗招展,煞氣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