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前一瞧,見他們在擲石問卜。這是方州瓊山一帶的巫祝法術。不易宮的守宮神女,也要修習,偶爾為登上玉瓊宮的香客解疑釋結。易無憂將幾塊碎石拋向半空,又在地上寫寫畫畫。兩位弟妹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你們問神,想知道甚麼?’秋娘等占卜完畢,才出聲。
易無憂還沒回答,弟妹無為,秋水搶著道:‘瑤姐姐夢到子燕哥哥,擔心他出事!’
‘阿習,阿華,不要胡說。’易無憂低聲斥道。
秋娘抿嘴一笑:‘結果呢?’
易無憂悵然地搖了搖頭:‘問不到。’
秋娘的心一沉,隨即又勸:‘沒消息,就是好消息!謝世子有父親照看,又打了勝戰,怎麼會出事?別胡思亂想,不玩了,過來吃東西。’
自從秋娘來了,長安侯巷的飲食改善不少。也是因為這個長輩在,方州那邊的音塵斷絕,才沒令小輩們因禁足而感到絕望,相反,比以往還多了一分在家的感覺。
用過點心,弟妹下去休息,易無憂幫秋娘收拾,突然道:‘沒消息,就是好消息。秋娘,哥哥一直沒音訊,這也是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秋娘以為她在擔憂兄長,於是道:‘當然。’
易無憂偷偷瞄了秋娘半日,又道:‘你早知道方州會出事,來鹿都,是事前安排好的,對吧?’
秋娘一驚,抬頭碰上少女堅毅的眼神,腦中閃過許多說辭,卻隱隱覺得少女已非以前的小妮子,不好糊弄!
易無憂走到秋娘跟前:‘實情是什麼?’
秋娘沉吟半餉,懊惱道:‘哎呀,小姐不讓說!我只能講,我們不會永遠被關在這裡。’
猜對了!易無憂心下愕然,卻不動聲色:‘那你至少告訴我,哥哥去哪了?’
‘他不是回方州打探消息嘛,此刻應該在小姐身邊。’
易無憂想了想:‘那姑姑在哪?’
‘......’秋娘怔了怔:‘這個,我是真不知!’
所以,姑姑不在方州!那她和哥哥,到底去哪了?易無憂忖道。
*
易無待來到小鎮,已有月餘。
小鎮不大,不足萬戶。四周平原丘陵,桑林禾田,位處京畿要道之上,從南面入鹿都的客旅會在此歇腳。中州太平久矣,風調雨順,故而小鎮百年未見寇虜歲荒。
外界兵戎塵囂,此地卻仍山清水秀,流水人家。
易無待在子燕,南宮兩位好友的幫助下,離開京城,一路南奔,不想在此地與姑姑相遇。原來,易君鸞秘密回京,之後並沒有回方州,而是盤桓在此小鎮。
她與隨身的幾個家臣,下榻在郊外一處村莊,住在當地亭長家中。時值農忙,早稻成熟。她和家臣佯作遊民,為人傭耕。
易無待,自從重見姑姑,便跟著眾人在此農耕。他得以體會農家甘苦,熟悉田稅稼穡等事務,加上收留他的雇主樸實好客,因此樂此不疲。可他始終不解,姑姑滯留此地的用意。每每問起,姑姑總以‘時機未到,不得洩漏’,唐塞過去,更不願多談方州叛逆的傳聞。姑姑行事失常,定在圖謀大事。他也就不再糾結。倒是有一事,姑姑明確給了他答案。她派人去赤湖,見到了易太安。後者回信,言東麟侯顧太公臥病,自己不得不侍奉在旁,歸寧暫且擱置。雖然如此,字裡行間,卻處處流露對雪峰上的家人的真切思念。
信,是堂妹親手交給易家家人的,按理內容只有心聲。可她為何會推遲歸家,為何提及顧氏,彷彿他們仍是紫孝臣民?她不可能不知道顧家已反啊!為此,易無待悒悒不已。
這日,他在曬穀場,翻了一上午的谷子,此時依耙拭汗,佇立壟上。不遠處,總角小童在水田捉魚,偶爾驚擾埋頭割稻的壯年男丁,惹來一頓斥罵。小童們一哄而散,不一會兒又聚集在別家的田地裡,繼續胡鬧。河邊三四婦人洗菜浣衣,家長里短。空地上,看穀老人一邊吃菸,一邊趕鳥雀。一陣風吹來,百蟬嘶噪,千頃香稻,隨風而伏,彷若黃金凌波。所有人似乎同時把手中事一放,靜靜享受此刻的夏日涼風。
易無待也如是,暫忘胸中苦悶。
‘這裡的百姓,怡然自得,令人羨慕!’一身葛布短衣,村婦打扮的易君鸞,走到易無待的身邊,嘆道:‘一畝田,產粟二十斛,堪比我們萬壽城的農戶所收之三倍。足見我們方州雖疆域遼闊,可土地何等磽薄!鹿州平原的百姓,豈知我山城子民度日之艱。你說,上天何其不公!’
易無待側身行禮:‘姑姑所言極是。可方州土地雖不宜耕種,卻有深礦高林,珍禽異獸。地輿不同,各有長短。再者,此地居民也有困苦。據侄兒所知,這裡是親錫侯的封地,家家皆是軍戶,太平之時,耕地辛勞所得,輸三成為租;戰亂之時,更要趕赴疆場,一搏生死!世間苦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何必強求?’
如此言辭,彷彿出自看破紅塵的隱者,倒與青年的震南侯有幾分相似,也符合不易宮先祖的順從自然,無為而治。易君鸞笑道:‘嵐兒如此想法,人道年少輕狂,我看也不盡然。’
易無待的臉一紅。
‘看來這段日子,你沒閒著,有仔細探訪民情。’易君鸞望向遠方,若有所思:‘有一隱秘,你卻未察覺。這裡雖是親錫侯的食邑,十多年前,潘家早不顧屯兵之地不得轉讓的律法,將方圓百里,抵押給赤湖顧氏。附近的那座潘家別業,也在顧氏名下。這裡的人計較起來,是顧氏的佃戶。’
易無待一愣。易君鸞繼續道:‘赤湖為收買人心,多年以來,只取一分地租。此地家家富裕,實與顧氏息息相關!’
易無待凝思半餉,鼓起勇氣道:‘姑姑,我們留在若鴻鎮,是否與黎人之亂有關?’原來他們一直待在距鹿都只有三日路程的京畿重鎮。落腳的村落名‘白雲皋’,在鎮外官道之側。
‘我們在等人。他們快到了。’易君鸞的目光略沉,不置可否,說著從腰後拿出一把鐮刀:‘在此之前,我們必須把這裡的稻子收完!’
望著姑姑的身影消失在畦徑盡頭,易無待納悶,等人?等什麼人?就在此時,一股燥熱在體內騰起,分散四肢,少時耳目昏眩,頭重腳輕!
‘小哥,快來喝口水!’樹蔭下的老農戶朝他招手:‘站在大日頭下,就算是少年郎,也撐不住。’
自己昏昏欲睡,是因為暑氣?易無待尋思自己好像從未這般過,走到樹下,從老者手中接過一碗水。老者見他雙手顫抖著,將水灌下喉嚨:‘別嗆著了!唉,里正一直催收成,俺們也不能過急,身子弄壞嘍,事也壞嘍!’
‘多謝老人家。’易無待覺得一時涼快,丹田的燥熱卻揮之不去,唯有閉目盤腿,運用內力散熱。通氣一周,果然舒坦不少。睜開雙眼時,方才贈水的老者已下田。
他從懷中掏出手帕,擦拭額間汗水,忽然盯住自己的右手手掌。
不知何時,掌心出現了一道半寸長的淡淡紅絲。他使勁搓了搓,好一會兒,手汗都出了,紅線仍在。無論何時何地,堅持每日清洗身體的他,眉頭一蹙,念道:‘這污漬如何來的,何故擦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