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好！你我一起回去，重建荷城，可好？你在軍中無用，不見得在別處沒有。’
對方從來不因自己是女子，甚至身體殘缺，而流露輕視，女將心頭某處一動，卻仍有幾分徬徨：‘不是我不願意。我腿壞了，字又也認不全，在你身邊只是累贅。’
陳芳聽她又在妄自菲薄，忍不住挑起船簾，看著她的眼睛：‘你不識字，我可以教你。你行動不便，我就背著你！前路茫茫，我只求有一知己在旁，讓我時刻不忘，城破家亡，可我並非一無所有！因為.....因為世上仍有像你這般的仁義心腸，值得我去守護！’
女將睜大眼睛，此刻才看清中年男子的相貌。他臉色蠟黃，五官端正卻已顯老態，激越且悲傷的眼神中，暗流湧動。她不由自主地垂頭，耳尖漲紅。對方那些知己，守護，我啊你啊的字眼，在腦中縈繞。突然，任東來臨死的一句話，蹦了出來。
‘女娃娃，別哭了。我輩只求死得其所，救萬人，救一人，都值得！好好活著吧......’
流淚又默默留下，女將端起那碗泥鰍羹，一邊吃，一邊道：‘那我們什麼時候上路？’
陳芳喜極而泣：‘過幾日，等你的傷口再好些。’說著，望向迷濛雨色，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
蕭嶺，建在峽谷中的城鎮，終年煙雨氤氳，谷中洛水蜿蜒如帶。夏令清涼，乃避暑勝地。
山腳是商埠，沿著陡坡，民居綿延參差，頂端的山脊處，有一無名酒館。
南宮化羽牽著‘雲龍’白馬，拾級而上，突然駐足，抬頭望向迎風飄揚的酒旗，神思馳遠。同行的數十青年行色匆匆，從他身旁走過，繼續向前。
‘老大，怎麼了？’小蝦也停下腳步，道。
黃狗嘖了一聲：‘叫主公。’
小蝦白了黃狗一眼，轉向南宮化羽：‘主公想喝酒？’
南宮化羽搖搖頭：‘先找今晚的落腳地吧！’
這一行人正是南宮化羽，和他從梁州帶來的五十位新機關師。其中有他的童時玩伴-蝦子，黃狗。兩年不見，兩人已竄高不少，不再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他們從子規城出發，穿越梁，鹿兩州邊境，經過酈藪，森水，流星川，進入洛水，來到蕭嶺。蕭嶺之後便是若鴻鎮。到了那裡，距鹿都只剩三日路程。這是南宮化羽昔年赴考的路途。眼下東海，方州皆反，東府的各大城鎮都在戒嚴，無路引、保狀，出行不通。水陸商道，例如蕭嶺，因此冷清不少。南宮化羽不久便在城中尋到下榻的客棧。
剛把行李卸下，便聽到蕭嶺的縣令，率鄉老，要前來拜訪冥靈侯。南宮化羽仍不習慣如此場面，沒選擇官驛，就是想躲避這些繁文縟節。孰料躲不開！與他們略為寒暄，便言行程緊湊，自己日後定回訪，委婉逐客。
送走訪客，南宮化羽換上粗衣木履，在薄暮掩護下，悄然離開客棧。回到方才路過的山頂小酒館。店門此時緊閉。南宮化羽上前輕叩，壓著嗓子往門縫裡說了一串話：‘紫竹庸民，同心無怨，斷指存腕，任義無反......’
不一會兒，門板嘎吱一聲被人從裡面抽走，露出小小門洞。南宮化羽低頭走進昏暗的小店，身後的門又嘎吱一聲被關上。店中只點了一盞油燈，依稀可以看到，除了店家，還坐了兩人。
兩人一高一矮，都是四十來歲，短服葛巾，看似賣力為生的壯漢。
‘方幫主，衛幫主。’南宮化羽朝兩人拱手：‘在下梁州機關城南宮琦。’
兩漢子本是一臉警惕，認出他後，登時開眉展眼。他們正是森水上的漕幫，分別是清水幫幫主方唐，黃河幫幫主衛明。兩人與南宮化羽有一面之緣，曾共享任東來的一鍋魚羹。不知為何，往日在森水走動的兩人，此刻出現在洛水之濱。
‘我看到酒館外的紫竹標記，知道有庸民來蕭嶺。’南宮化羽道：‘不想是兩位幫主。這裡出事了？’
方，衛兩人齊齊嘆氣，將兩人來此的緣由娓娓道來。衛明先說：‘去年歲末，任幫主召集眾弟兄，在羅明城見面，說東海可能會不太平，吩咐大夥留意可疑人物，尤其從海面來的船隻。今年春天，古州和黎州果然出了黎人叛亂。兩月前，我有手下在森水入海港口，看到陸續有眼生的漁船從海上來，船上的人看似漁民，其實是精兵！數量還不少。他們已經快到流星川城，有北上進入洛水的打算。我找方兄幫忙。方兄的弟兄打探到，這些漁船能順利跨過梁州的邊界，是拿了蕭嶺官府下的路引。’
方唐接道：‘我和衛兄都是混森水道的，不便擅自進入洛水，我們於是聯繫了任幫主，和洛水的漕幫。可惜，任幫主不是在黎州抵禦，就是在鹿水救難，無暇顧及這裡。不過洛水這邊的弟兄有本事，潛入蕭嶺縣令家中，窺見縣令果然私通叛軍！’
南宮化羽冷汗直汗，嘆道：‘唉，兵部猜到黎軍除了走鹿水，也可能從洛水的商道進入鹿州，所以早就下令，讓洛水東面商道上的城鎮加強防守。可他們哪想到，叛軍會不惜兜個大圈，繞道梁州，經森水，從支流進入鹿州！’說著，想起此地縣令的拜訪以及糾纏，定是因為機關師不意出現，急著前來探明他們的來意。‘那些精兵，有多少人？’
衛明道：‘約五千人。他們下一步要過流星川。那裡有泥彎，我的縴夫可以拖延，但最遲五日後也會到蕭嶺。’
方唐點頭：‘附近一帶，蕭嶺是最大的城鎮，只有這裡有屯兵。我們雖然派人向郡守告發，可我們要先探清，郡守是否也已投敵。我們怕郡守的援兵遲到，或者不到，只好親自趕來，留記號，召集人馬，準備......’他頓了頓，發狠道：‘挾持縣令，逼他出兵，阻止叛軍！’
衛明也眼露決絕：‘對！事發突然，只能如此。侯爺可願助一臂之力？’
南宮化羽此時已熱血沸騰：‘當然！我身邊人不多，你們這邊呢？還有，蕭嶺的屯兵有多少？’
方唐和衛明相覷一眼：‘我們的人，加上洛水漕幫，能趕到的有五百。蕭嶺的府兵有一千。’
南宮化羽臉露難色：‘就算掌控了府兵，我們的人數恐怕仍不足。嗯，看來屈敵，不能強拼，還得出奇制勝。可探得對方領兵者的身分？’
‘主將十分神秘，但與縣令交接的，是一名少年，名字好像是什麼‘小六’的。’衛明道。
‘小六？’名字似曾相識，南宮化羽的心跳莫名加快。衛明繼續道：‘雖然沒人見過主將，但他乘的是船十分招搖。是一艘三桅六帆，船頭有玄龜，船身檣帆都是紅色的大船。’
南宮化羽腦中嗡的一下，不但想起小六是何人，連主將的身分，也知道了，一時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