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夜还指望她帮忙遮掩,自然不会吝啬这几文钱,于是把安魂草扔给花海拎着,上前亲亲热热挽着李嫂子一同回家了。
李嫂子也很是乖觉,当着贾婆子的面前狠狠夸奖无夜如何勤快,将来必定旺夫旺家等等。贾婆子虽然撇着嘴不肯相信,但是瞧着花海肩上那捆安魂草倒也难得露了个笑脸儿。
奔波一日,无夜和花海都是累得不轻,吃了晚饭,草草洗过碗筷就爬上炕呼呼睡着了。第二日一早,两人又照旧同李嫂子出门,然后直接奔赴城里。
无夜定制的铜皮箱子很是简单,那铁匠一晚就赶制好了,待得无夜上门就命小徒弟推着小车直接把货送到了城外小院儿。
无夜带着花海装水、洒硝石粉,忙碌了好半晌才制出大半箱冰块。无夜指挥着花海用木锤子砸下一角冰,然后捣得细碎装在陶碗里,末了浇上一勺蜂蜜和几十粒熟芝麻,一碗简单的刨冰就做好了。冰碎透明晶莹,浇上金黄的蜂蜜,黑色的芝麻,只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口水泛滥。
花海忙了一上午正是热得慌,见得无夜把冰碗端到跟前,想也不想就舀了大大一勺吞入腹中。冰凉,甜蜜,浓香,三种滋味混合在一处,从喉咙慢慢滑下,心里就算积存了再多的燥热也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花海忍不住笑眯了眼,一口接一口的吃个不停。
无夜如今的体质没有前世那般健康,即便再热也不敢多吃凉食,于是只少少尝了几口就把自己碗里剩下的碎冰也倒给了花海。见他吃得这般香甜就笑道,“如今材料不全,只能做这最简单的冰碗,等以后樱桃和桃子熟了,我再做水果刨冰给你吃,那个味道更好。”
花海憨笑点头,应道,“这个最好吃。”
无夜无心同他争辩,抬头望望高悬的太阳,盼望它日日都要勤快的出来值班才好。最好过两日的清明节也要艳阳高照,这样等到四月初八福生无夜天尊日,她就可以去赶庙会了。
登山是件很辛苦的事,若是见到凉爽解渴的刨冰,想必谁也不会吝啬几文铜钱买上一碗吧。
许是老天爷也觉得把人家一个小姑娘从现代扔到这鸟不生蛋的异时空有些过分,急于补偿一二。所以这几日里它督促着太阳日日都出来值班,就是清明节里也没洒一滴雨,直把阳春四月的大地蒸烤的比之八月酷暑还要热上三分。
不过,这般反常天气倒也没有百姓心生怨怼。城里富户自有冰块降暑,而生意人和小商贩们也因为早早备下的扇子、薄纱细棉等物热销欢喜不已。城外
农家人更是差点儿要跪地叩谢,田里的麦子好好收割回去不说,先前种下的苞谷种子也已经破土发芽,眼见就窜出了两片叶儿。
老话说,有苗儿不愁长。如今青苗出得整齐,想必秋日里又会得个大丰收啊。
无夜这几日晒着大太阳也是喜得眉开眼笑,惹得贾婆子常常拿眼剜她,甚至清明祭祖那日还借口对祖宗不敬训斥了她几句。无夜想着生意即将展开,不愿惹她从中作梗,于是半句没有回嘴,只低头诺诺应了几句就罢了。
不想她这模样落在贾老眼里却成了懂事、识大体,背地里没少呵斥贾婆子待儿媳好一些。贾婆子气得差点儿内伤,不过,自那以后倒也不再寻儿媳的茬口儿。
好不容易,四月初八这日终于到了。这一早,无夜做好早饭就换上了贾姑母送来的那套新衣裙,头发也用一根蓝色布带子系了个简单紧实的一窝丝,周身上下打点的干净又利落,只等着吃过早饭就上路了。
农家女子平日多是留在家里照料孩子老人,偶尔清闲下来还要做些针线活计贴补家用,一年里只有这一日才有机会去庙会走走,给佛祖磕几个头保佑一家大小平安无事。所以,若非家里有什么大事脱不开身,一般老人都不会拦着儿媳闺女出门,否则传扬出去难免留个刻薄的名声。
依着贾婆子的心思,她还真想要留下儿媳做家务,自己带了女儿去溜达。可惜,贾大姐早早约了平日相好的小媳妇儿,贾二姐儿又是病秧子,于是她只得装做大度模样允了无夜出门。
无夜也不是那愚笨不开窍的人,早饭时当着一家人的面儿说起要替贾二姐求道平安符回来,保佑她早日康复。这话正合了贾老的心意,就是贾婆子脸色也好上许多,纷纷叮嘱花海护好无夜,若是能抢到前头给佛祖敬头柱香就更好了。
四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田里的麦子早就割得干干净净,留下一丛丛麦茬泛着枯黄之色,衬得麦垄间已是舒展开腰身的苞谷苗儿更显青翠欲滴。几只鸟雀结着伴儿在田野上空飞过,偶尔落下吃上几粒掉在土里的麦粒,惬意又欢喜的不时抬头欢叫几声。
前世,无夜自从进城读书之后就再未回过老家,这样的田园风光早已深埋在记忆深处,如今置身在这般的美景之中当真有些流连忘返之意。她一会儿拾块小石头扔向田里惊起众多鸟雀,一会儿又揪了路旁早开的野花叼在嘴里,好似多日不曾出门的顽童一般片刻也不肯老实。
花海慢悠悠随在后面,望着前边蹦跳雀跃的女子,眼里疑惑之色渐重。无家虽说也算是半个书香门第,但自己这小媳妇儿却是被后母慢待,整日在山野间辛苦劳作,艰难长大。这春日风光不说看得腻烦,起码也不会欢喜惊奇的好像整日被关在深宅的大家闺秀一般啊?
无夜不知她已是露了破绽,反倒欢喜回身大声招呼道,“花海,咱们快点儿赶路啊。若是去晚了,怕是占不到好位置了。”
花海迅速收了眼里的疑色,一脸憨笑的高声应着追了上去。
四月初八,相传是释迦摩尼佛祖诞生的日子,各地大小寺庙都要为佛祖沐浴金身,以示崇敬。老天爷生怕佛祖沐浴之时着了凉,这一日更是提醒太阳要好好卖力工作,于是刚至辰中,天色就热得赛过正午了。
青县内外那些想要出门去凑热闹或者还愿的善男信女们,见得日头如此毒辣,纷纷换上更凉爽的衣衫,然后匆匆赶去城北不远处的千仞山,那里坐落着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寺庙—大菩提寺。
大菩提寺兴建于二百年前的文皇帝时期,相传是一位王爷看破红尘在此剃度出家,皇帝特意赐巨资修建。寺庙分五进,修葺的极宏大威严,只庙前的台阶就分七层,每层七七四十九阶,总共算下来从上到下足有三百多阶。而这百年间,但凡来此诚心求佛祖庇佑的善男信女们也多以独力攀爬而上为荣。
今日正逢如此盛会,庙前山下的空地上早早就有无数小生意人聚集而来,提着篮子兜售香烛贡品的,售卖木雕小玩意儿的,吆喝各色小吃食的,甚至就连扇子和帷帽都有卖的。总之一句话,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
眼见日头爬上了东山顶上三尺高,小贩儿们已是占好位置纷纷开张了,想要攀爬阶梯的善男信女们也已经站在台阶下,只等着大菩提寺内三声钟响,寺门大开,就可以拾阶而上,入寺诚心拜佛了。
无夜和花海因为赶去小院儿准备冰块,耽搁了多半个时辰,待得匆匆赶到千仞山下时,所有好位置都已被占得精光,只剩下一些少有人光顾走动的死角还空着。若是真把摊子摆在那里,怕是白白站上一日也不会做成一笔买卖。
无夜挎着篮子在各处走了一圈儿,到底还是没寻得一处好位置,于是就琢磨着另辟蹊径。
她扶着花海的肩膀爬上装着铁箱的手推车上,正是手搭凉棚四处张望的时候,不想大菩提寺里的钟声却是突然响了起来。那些等在山下的善男信女们轰然一声开始徒步向上攀爬。无夜被惊得一跳,脑子里却也猛然灵光一闪。
她伸手指了那台阶中间的空处欢喜说道,“花海,你说咱们能不能把箱子搬到那上面去卖?大伙儿爬到半路定然又累又热,见到冰碗是不是都会买一碗解解渴!”
花海双臂围拢把自家媳妇半圈在怀里护着,随口应道,“好。”
无夜原本也没指望他能有什么好主意,麻利的跳下车子就在附近寻了一个面相极和善的老汉,央求老人家帮忙照看独轮车。
农家人本就淳朴,更何况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多回头瞄几眼罢了。老汉痛快的应了下来,无夜自然连连道谢。末了才带着花海麻利的解了绳索,一人一侧搬起沉重的铁箱穿过人群往山上攀爬而去。
山路本就陡峭,石阶又经过多年风吹雨打变得凹凸不平,更是难行。两人不过爬了几十级,无夜就累得脸色通红,气喘吁吁。花海眼见她额头的汗珠一滴滴落下,砸在石阶上,仿似都能听见噼啪碎裂之声,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就软了那么一瞬,脱口说道,“咱们歇一会儿吧。”
无夜也是懊恼自己的小身板太过瘦弱无力,但听得这话却狠狠喘了几口气,摇头拒绝道,“不能歇,一停下我就更爬不动了。咱们要比所有人都快才成,否则冰碗要卖给谁啊。”说完,她以为花海也是累了,于是又笑着哄他,“花海加把劲啊,若是这生意成了,咱们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到时候我天天买肉包子给你吃,好不好?来,我们加油!”
花海不明白加油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诧异于眼前女子的与众不同。这么多年,他也曾多次借口上山采药,然后同先生一起出门走动,不说悲切哀戚的卖唱女,娇媚可人的花魁,就是大户人家的闺秀也见过三五个。这些女子无一不是花朵一般娇弱,时刻都需要人细心呵护照料,否则极难存活。
而眼前的女子却同野草一般,看着柔弱,实则坚韧,好似只要她想做的事,就算难如登天,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完成,绝不妥协退缩。这份难得让他心里生出三分钦佩七分怜惜…
只停了这么几息功夫,无夜就觉得手腕酸得厉害,她刚要催促花海赶紧往上爬,不想突觉手里一空。
原来,花海把整个铁箱都搬了过去,正扛在肩头大步往山上攀爬。无夜愣了愣,赶忙撵上去帮忙扶着箱子底,很是担心的嘱咐道,“花海,你自己扛得动吗?别摔到了。”花海闷闷应了一声,脚下却是越走越快。
赶在今日来拜佛的人,多是平日难得有机会出门透口气的年轻女子和深宅妇人,虽说也有男子护持,但近身伺候的还是丫鬟婆子。于是远远望向石阶上,花红柳绿一片,莺声燕语不断。
而女人多了,自然就少不了借着拜佛名头想要一窥各家闺秀芳容的年轻公子们。这些人平日养尊处优惯了,突然脚下这般受苦,速度自然不会比蜗牛爬得快上多少。
花海身壮力大,无夜又有发财梦支撑,自然很快就超越众人,爬到了第五层与第六层阶梯之间的歇息平台。
无夜选了外侧最平坦之地安好箱子,又拿了黄橙橙的铜钎子把冰块凿成砖头大小的碎块,然后摆好蜂蜜罐子、芝麻罐子和两叠干净的瓷碗、木勺。
花海则奔去不远处顺山势淌下的泉水旁痛痛快快洗了把脸,顺手再拎回一桶水以备洗刷碗勺。
两人刚刚准备妥当,就有几个公子哥当先爬了上来,原本整齐的衣帽早就歪得不成样子了,若不是还要顾忌颜面,他们恨不能把舌头吐得同狗一般长,只盼着能散散热气才好。
其中一个公子哥儿实在耐不得疲累,一边伸手松了松领口一边扭头望着头顶的太阳骂道,“才进四月没几日,这日头怎么就这般毒了,真到了三伏天,还不得把人晒成干儿了。”
蹲在他旁边喘气的一位“难兄难弟”刚要接话儿,不想突然觉得有阵凉风吹过脸庞。他惊奇之下四处张望,这才瞧见几步开外站了一个年轻小媳妇儿,此时正手拿蒲扇朝着面前的箱里猛扇。而那箱子里不知装了什么,居然在阳光下隐隐冒着袅袅的白色蒸汽。
这公子哥耐不住好奇就高声问道,“唉,这位小嫂子,你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怎么这般凉爽?”
无夜见自己的小手段奏效,心里很是得意,笑着应道,“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力,小妇人这箱子里装的是干净透亮儿的冰块。若是公子们渴了不妨过来吃一碗碎冰花儿啊,加了上好的蜂蜜和芝麻,又凉爽又香甜。一碗才卖六文钱,真是再没有比这更解渴解热的东西了。”
那公子本就觉得喉咙中干痒,听得这话哪里还忍的住,几步走上前嚷道,“居然有冰碗可吃?快给本公子来一碗,若是当真解暑气,少不了你的赏钱。”
“哎,好嘞,公子您稍等。”无夜脆声应了,抬手举起包了白色细棉布的木锤,叮当几下砸碎半块冰砖,收了满满一碗冰屑。然后又舀了蜂蜜撒上芝麻,末了插上黄橙橙的新木勺双手递给了那公子。
那公子的同伴这时候也围了过来,眼见箱子里的冰块晶莹剔透,隐隐透着丝丝寒气,而冰碗里冰花细碎、蜂蜜橙黄、芝麻焦香,各个都咽起了口水,不等同伴开口品尝就纷纷嚷着也要来一碗。
无夜手下忙碌不停,很快就打点的众人都是捧了冰碗大嚼,不时有人凉得打着哆嗦,口中却是赞个不停,“真是凉爽香甜啊,太解渴了。”
几个公子哥儿身后跟随的小厮长随们,听得这话也是笑嘻嘻请示主子,想要自掏腰包尝个新鲜。这些公子哥儿们平日都是极好颜面的人,谁也不想因为几文钱在朋友面前留下个吝啬的名头,于是,无夜转眼又卖出了十几碗。
很快,第二波攀爬的香客已是渐渐赶了上来,几位年轻公子歇了这半晌,又吃得爽心开怀,立时就觉脚下力气大增,纷纷扔下一把铜钱或者小块碎银就吆喝着随从们继续奋斗向上了。
无夜颠颠布袋里的银钱,乐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她麻利的刷了碗勺又开始大声吆喝起来,“又香甜又凉爽的冰碗啊!夫人小姐们歇歇脚儿,吃个冰碗吧,解热又解暑啊!”
努力攀爬的众人本就走得疲累热烦,听得这话多半就停下来歇息一会儿。那些大户人家带来的老婆子们忙着替主子安凳子、打油伞,小丫鬟们则跑到无夜跟前看了看,回去禀告了主子就上前来买上几碗。当然,那些公子哥儿们用过的陶碗,娇贵的女眷们是不会继续用的,丫鬟们都是捧了家里带来的茶碗瓷杯之类。
无夜自觉省了洗碗的力气更是欢喜,顺手在冰碗里多添了些蜂蜜,没想到竟又得了两份意外的打赏。
如此这般,不等太阳爬到天空正中,铁箱子里的冰块就卖得精光了。无夜美滋滋拾掇了碗勺、木桶坛子等物,又嘱咐花海好好看着摊子,然后就独自爬到山顶打算替贾二姐求道平安符。
贾二姐儿性情温柔,身子又差,平日极少露面。无夜嫁进贾家几日,也只在新婚那晚见过这小姑娘一面。十二三岁本来正是喜爱笑闹的花样年纪,偏偏这孩子只能躺在床上,日日做针线打发时间,无夜每每想起来心里也是怜惜不已。所以,今日就是不为了讨好贾婆子,她也打算真心求求佛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