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段祺瑞执政府,早已改换门庭多年,昔日的荣光已如斑驳的红墙,随着时间的推移,消逝了往日的颜色。
绕过后院的几幢红楼,来到社科院的东平房,贾公子轻敲许西崖的房门。
开门的是老许,三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依次等在门口,先是齐声唤了声“师兄”,深深地一躬之后,大男孩许闻强、丁笠,小女孩冯雅芝,才相跟着走到茶几前站好,一旁的冯崇禹也道了声辛苦,把贾梗让到办公桌前坐了。
贾梗先让三个小的在茶几前坐下,略做寒暄,扫了眼茶几上摆放好的三个棋盘,开口道:“今天,就不对弈了,先把你们这一周下的棋复盘一下,我再说几件事情,从雅芝开始。”
时间过得很快,师兄妹三个逐一复盘,根据棋盘上的变化,贾梗偶尔询问一下他们的行棋思路,顺手指点一翻,更多的时候,他的思绪却不在棋上,而在这三个名义上的师弟、师妹,实际的弟子身上,因为,这应该是给他们最后一次讲棋了。
时局不易,对面几个富家子弟,离别燕京的日子,已经迫在眉睫,几年的相处,点点滴滴,萦绕脑海。
冯家、丁家是淞沪商人,冯家在燕京也有买卖,自公私合营后,冯崇禹便带着包括侄女冯雅芝在内的子侄,客居燕京。
丁家晚辈丁笠,因父亲在燕京病故,处理完丧事,便和寡母留在了燕京外家。
许家是燕京老派勋贵,建国后,老许在社科院谋了个职位,直到如今。
几家人互有姻亲。
这一干人等与贾梗的相识,始于三年多前。
早在穿越之初,贾梗经过短暂的迷茫和休整,便踏上了成名成家之路。
在贾梗的认知里,不论什么年代,成名需趁早。当然,也不论男女,成名都需趁早!
这句话张爱玲说过。这个女人,还说过通往白月光和朱砂痣灵魂深处的捷径,甚得男人之心。
其实,这话早先还有旁人说过,但无法确认具体是谁,大概旁人没有掌握成名的捷径。
贾公子觉得,既不会是云中鹤说的,也不会是胡适之说的,更不会是鲁树人说的,倒像是辜鸿铭老先生的言语。
不光是因为老先生精通九门外语、身兼十三个博士头衔,更主要的,辜先生说过,男人要多娶小老婆,因为男人是茶壶,总要多配几盏茶杯才是,贾梗认为这话儿中肯。
所以,成名需趁早!
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华的少年,既要趁早成名,还要木秀于林不被风摧浪打,很难。
贾公子做了很多尝试。
打六零年秋穿越之初算起,将近的一年时间里,在琉璃厂,他数次出手过自仿的前人字画,这种事在如今的年代,只能挣点小钱,却没法出名。
后来,在城西鲍家街以琴会友,逐渐有了些名声,却没挣下多少钱。
最后,在北海和后海的各大棋社,贾梗找到了自己的出路。
一九六一年,东倭女棋手伊藤友惠横扫中华棋界之后,棋坛人士深以为耻。上自陈老帅,下到贩夫走卒,摩拳擦掌、掀起了一场围棋热,燕京城各家棋社人满为患。
国家集训队的陈宗仁、尚是少年的聂保安,以及王儒楠、华易刚等人,便是在这个时期崭露头角的。
借此东风,贾梗辗转腾挪于燕京棋院之间,开始了以下彩棋为业的另类围棋生涯。
从六一年冬天开始,三个月对弈百局,无一败绩。棋码也从前期的一毛两毛对局费,涨到了十块一局的指导费,仅此一项,为老贾家带来了近五百元的收入,小小地改善了贾家的生活水准。
而他的成名之战,是六二年的五一,和有着南刘北过之称的刘棣怀的三局对弈。
从让先,到猜先,再到被让先,号为“刘大将”的刘棣怀,输得心服口服。
当老先生问及贾梗师承的时候,贾梗的回应是,师父是方外之人,早年间曾有个名号,唤作“棋天大圣”,现如今云游四海去了,自己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
刘先生爱才心切,想把贾梗引荐到国家集训队,被贾公子以志不在此婉拒,只承诺,若国有所需,必披坚执锐,临阵杀敌,即便是木谷石、吴清流,亦一往无前。
之所以拒绝,因为贾梗清楚,几年后,国家围棋事业命运多舛,集训队被迫集体下乡劳动,作为一个曾经的纨绔子弟,今生又只想做四体不勤的少爷秧子的人,贾公子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淌这趟浑水的好。
与刘大将一弈,人们以为一颗围棋新星,正冉冉升起的时候,贾梗忽然消失在大众的视线。
也正是在与刘先生对垒的这个时期,贾梗受到了许西崖和冯崇禹等人关注,并与之成为忘年交。
此后,贾梗代“师”收徒,迅速成为许、冯两家子侄名义上的“大师兄”,实际上的授业老师,教授古筝和围棋,自六二年夏天至今,已三年有余。
复盘终归不是对弈,很快,最后一局也到了关子阶段。
对面的几个少年,等待着贾梗的讲评,不觉间显得有些局促,尤其是冯雅芝,少女之思写满了含嗔带露的俏脸。
作为过来人,对少女的憧憬,贾梗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可对面两个男孩子的心思,也同样写在脸上。仅仅是这复盘的片刻时间,每行棋到得意处,男孩子们总是隐晦地瞄向少女,大概是期待少女的赞赏。
暗恋少女的两个少年,既没有看透少女的心思,又彼此防范,很有趣!
贾梗觉得,即使被少女爱慕着,自己也还是不要掺和为妙,毕竟,自己担着“师兄”的名分,最主要的,他们马上就要离开燕京,再相见,不知何年。
少年慕艾,能持续多久,天知道。
而且,早恋这种令人头痛的问题,还是交给他们家长去考虑好了。他不相信旁边的两个老家伙,对少年男女间的复杂局面没有察觉,他们不揭开盖子,贾梗乐得看热闹。
目光从棋盘上离开,扫视了众人之后,贾梗没有急于开腔,而是从书包里取出一部厚厚的手绘棋谱,放在茶几上。
“棋就下到这里吧,我再多啰嗦几句。
雅芝,女子行棋,大多执迷于细棋,常于方寸之地挑起无畏争端,往往不分轻重缓急,所以,不能每块棋都去手脚并用地去争抢,要学会“不争”,以后和两位师兄多讨教下大局观。
闻强、阿笠,今后行棋,要学会示敌以弱,让人看到你的短处,切忌弄险,切忌轻敌。
眼看就要离京,以你们的棋力,在香江乃至东南亚,相信很快会有一席之地,不过,要想再进一步,有朝一日横扫棋坛,让你们的名字,在东京也热起来,还需要多加努力。
这部手稿,也算师门秘笈,作为分别的礼物,回去后相互誊抄一下,争取三年时间把它吃透,我再传你们新的东西。”说话间,贾梗的手,在棋谱上轻轻地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