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始汗得到消息,顿月多吉逃至东北方向的南木达,立即率头一批2500人马出发。
这是一方神奇美丽的土地,金沙江的支流雅砻江、鲜水河、大渡河以及支流的支流,南北纵贯,水流湍急,峡谷深幽,山高林密,地形复杂,气候多变,村寨之间的小路泥泞难行,万亩菁林一望无际,还有蛇蟒蚊虫等等。难怪后来固始汗说,一生征战无数,这是最艰苦的一次。
在这样的条件下,骑兵的速度优势自然不存在了。等追到南木达,顿月多吉早没了影儿,有人说他向北去了阿坝,有人说他领着手下人向东走了。固始汗清楚,像这么追下去,一辈子也追不到。他在南木达住下,住了一个多月。这期间,他召集各方面人员开会,画出了康区山川详图,尽可能详细了解白利土司的历史、现状等各方面情况。固始汗判断,对手奔阿坝的可能性不大,那里背靠巴颜喀拉山脉,翻过山是甘、青,回旋余地太小,肯定是向东窜去。
顿月多吉是一个在封闭地区夜郎自大的土皇帝,雀儿山口一战溃其万余人马,他算是尝到了山外有山的滋味。他就像一条大吸血虫,紧紧附着在这片土地上,凶残多疑、阴险狡诈,他凭借家族世代之余威,深知只要自己这条命还在,庄园就没人敢占,财产无人敢分,他要利用人脉广、地理熟的优势,把蒙古人拖垮累死。但俗话说“贼怕不追”,蒙古人在南木达一住月余,他就有点沉不住气了,故意露了露脸儿。
固始汗很快得到眼线报告,说顿月多吉在绰斯甲出现。两地相距300多里,固始汗做了周密安排,道路位于多柯河谷,较平坦,可出动骑兵,头一天行军200多里后驻扎,最后100里夜间突袭,这是蒙古骑兵“包饺子”的拿手好戏。可是这次又扑空了,顿月多吉就躲在不远处一个小山头上,望着气喘吁吁的蒙古人得意地笑了。
固始汗决定改变战术,这种猫和老鼠捉迷藏的游戏玩不起,别说2500人,二万五千人也不够。他将在甘孜的2500名后备人员也调了过来,总部设在马尔康。
“顿月多吉是个地头蛇,离开自己的地盘将难以存身。大家看地图。”固始汗向与会者分析形势和布署下一步行动,“现在顿月多吉在马尔康以北某地,东边是汉人区,南边是羌人区,这些年他强占羌人土地,双方纠纷不断,矛盾很深。这样形成一个三角口袋,以马尔康为中心,东西两侧分兵驻点,形成一条线,等于拴住了口袋,把他困在这个三角中。”
众人点头。
“父王,如果他要突出去呢?”大公子丹增多吉问。
“目前看,他要突只能是从马尔康以西突。我已请索南总管组织僧兵和地方民兵在色尔坝、老街、鲜水布防,他坐镇甘孜接应,并通知了理塘大寺和羌寨头人预作防备。我还准备请总管再动员二三千人增援我们。另外,线人报告,顿月多吉的随从不断有伤病逃散的,现只剩200人左右,他敢突吗?我倒希望他突出去,那样很快就能解决。他要想比耐心,蒙古人可不怕,巴根将军的绰号就叫‘老狼’。”众人大笑。
最后分配了任务,固始汗坐镇马尔康,丹增驻东侧刷经寺,巴根驻西侧绰斯甲,二公子察汗丹津驻耿达,七公子扎什驻南木达,各点驻兵1000。固始汗叮嘱,驻点后要结交当地头人,广设耳目,严格军纪,发现对方行踪不可轻举妄动,只须将防线往前推进,让口袋越收越小。
第二年春天,防线北移200多里,已推进到阿坝、查理寺、毛儿盖、黄胜关一线,固始汗要将对手逼入松潘草地。说是草地,其实是一眼望不到边儿的大沼泽,布满无数陷阱,常年雾气蒸腾,当地人说那是魔鬼居住的地方。
传说很早以前,有位大活佛路过这里,为了不使妖魔为害过往行人,在草地四周建了四座寺庙以镇之:北方郎木寺、南方查理寺、西方索克藏寺、东方达扎寺。那活佛给达扎寺开光时,手舞足蹈,不慎将手腕上的珠串甩掉,9颗佛珠儿被甩到一条沟内,后来形成九处藏寨,风景如画,山水奇异,女孩子更是个个如下凡天仙一般,这地方藏名叫“九颗佛珠儿撒落的地方”,汉人叫来,即是九寨沟。
顿月多吉带着仅剩的20多骑退到草地边缘,他不敢久留,他知道,一旦被发现就没有退路,于是强迫达扎寺一个喇嘛带路翻越岷山,进入九寨沟,然后杀掉了带路喇嘛。但他不知道,喇嘛一路上早留下了记号。
七千人马团团围住了九寨沟,封锁了所有山口通道,每个寨子驻兵100,另有几支巡逻队,也不搜索,每天在各寨之间转悠。
三天五天,十天八天,带的食品快吃完了,看看谁体弱多病支撑不住,顿月多吉就命人把那人扔到沟里、洞里。半个月过去了,只剩下四五个随从,又过了两天,只剩下两个。最后一天晚上,顿月多吉睡着时,二人绑了他下山投降。
这是1640年7月,这场战争用了一年多点时间。
顿月多吉被押回甘孜处斩,其庄园、土地、财产被分配。固始汗与索南商议决定,将金沙江以东康区北半部即原白利土司领地划归固始汗治下,在德格、甘孜、邓柯、白玉、石渠、阿坝等地及沿途大镇,派官治理,征收赋税。
各路藏军僧兵陆续返回了,临走的前一晚,索南和固始汗密议了半宿。这次战争大大提高了固始汗在西藏各教派中的威望,他命老将巴根和二公子察汗丹津先返安多,自己留下处理各种后续事宜。
白利土司被消灭,小藏巴汗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立马改变了对格鲁派的态度,他知道四世班禅在黄教中的地位,于是格外巴结,将谢通门和兰伦热布两个宗[雨林木风1] 都献给了扎什伦布寺。
白利土司灭亡后,固始汗派人向拉萨报捷,五世达赖特为阵亡僧众做了一场超度法事,为了纪念这次重大战役,后来五世达赖又将每年5月15日三大寺出兵那天定为煨桑节,流传至今。为表彰昌都强巴林寺做出的贡献,五世达赖特许,每年正月,该寺可比照大昭寺的成例举办传召法会,还可举办格西考试、酥油灯节和驱鬼活动等。
同时,五世达赖请使者向汗王转达了他的祝贺与感谢,并在信上表示:“汗王连年征战,无论康区还是安多都有许多善后事宜需要处理,望加意整顿巩固为盼。”
使者回报后,索南群培颇感意外:佛爷好像在暗示汗王就此罢手,那下一步究竟如何打算?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总管大人,看来佛爷对今后行动已有自己的计划,且等等看吧。”固始汗说。
“打铁要趁热,况且我们名正言顺,证据凿凿。佛爷是慈悲为怀,只怕恶人不肯罢休,待我返回后向佛爷讲清此中利害。”
“事关重大,总要佛爷点头方可。”
索南返回拉萨后,向五世达赖出示了在甘孜文档中查出的顿月多吉与小藏巴汗来往的书信,足以证明小藏巴汗对白利土司没收寺院迫害僧人行为的默认与包容。
“佛爷,小藏巴汗为了利用顿月多吉灭我黄教,竟不惜欺毁三宝,毫无信义可言,早惹起各教派公愤,若我们与汗王内外夹击,必可彻底铲除这一心腹大患。请佛爷允准。”
五世达赖听了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过了两天,当索南再次提出这一请求时,五世达赖语重心长地说:“教派之争竟须刀枪相向,已是佛门不幸,若还借助外力,终究会遗患雪域。止贡林洛[1]你该知道吧,最后落下个什么结果?外兵饱掠,众生涂炭,萨迦和止贡两派至今仍视若仇雠,都是输家。我深知那个人的品性,早已预做提防,只是事情都有个自身发展过程,不妨等等再做区处。”
索南心想,如果只是这么劝说,恐怕不会奏效,要想个法子。
几天后,索南领着一位中年喇嘛来见五世达赖。
“佛爷,这位本是我金达寺僧人,被止贡派强行改宗后,一直与我保持联系,今有重要事情禀告佛爷。”
止贡与噶玛同属噶举派中的两个支派,敌视格鲁,将18座黄庙强令改宗,并侵占甘丹寺庄园,导致干戈不断。
中年僧人说:“前些日子,小藏巴汗府里一个叫却英的熬茶师到金达寺密会寺主,所谈事情被我碰巧听到,事关黄教和佛爷安危,故潜行出寺前来禀报,此番怕是再回不去了。”
五世达赖让益西关好门,叫那僧人说下去。
中年僧人继续:“却英先是拿出一张写着字的纸给寺主看,后面说的话大意我是听清楚了。他说小藏巴汗认为白利土司被消灭后,不能眼看格鲁坐大。他已动员噶玛的黑帽、红帽二系,再联合止贡派和一些地方势力,蓄集力量准备动手,还说他准备派人引西蒙准噶尔部来安多,赶走固始汗,削减格鲁外援。”
听到这里,五世达赖不禁皱起了眉:固始汗确是说过巴图尔浑的野心,自己原本是想,有了固始汗的声援,小藏巴汗就不敢怎样,西藏的问题可以逐步按藏人的方式解决,看似慢,但没有后遗症,可是固始汗的地位一旦动摇,那就……
“佛爷,”中年僧人接着说,“他们连后面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你但说无妨。”索南说。
“他们计划将三大寺彻底铲除摧毁,所有黄庙改宗,瓜分所属庄园、土地、财产,还要将佛爷您抓捕,囚禁到金达寺后山的密洞里。”
索南说:“你先下去吧,我已叫人给你安排好了。”
矛盾一下子如此尖锐、迫在眉睫,站立一旁的益西觉得连空气也凝滞沉重了。
“索南,立即通知汗王预作戒备,汗王是我们的好朋友啊。我写封问候信,盖上印记以为凭证,选一可靠之人捎去口信。”
“是。德格土司来甘丹颇章宫受封,近日要返回,我去安排一下,要他明日即启程,路上抓紧时日。土司老成练达,可胜此重任。”见五世达赖点了点头,索南接着说,“佛爷,即便我们不动手,汗王也决不会轻饶小藏巴汗,看来是免不了一场动乱,我们也该做好准备,应对各种状况。”
“此事我自会考虑,你先安排德格土司的事吧。”
索南退下后,五世达赖扭头问道:“益西呀,你说那僧人所言可是实事?”
“佛爷抬举,此事重大,非小僧可妄言。”
“就你我二人,说说无妨。”
“佛爷,僧人所说却英密晤金达寺主一事,现无凭据,不敢断言,但即便不是实事,也是实情,小僧也闻自白利土司亡后,小藏巴汗表面甘言,但暗中策划,阴蓄兵马,势若控弦,总管所言甚是,还望未雨绸缪。”
五世达赖点了点头,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赛钦师父他们走到哪儿了。”
德格土司捎去口信的同时,还带去一封密信,固始汗拆开,是索南亲笔所书。谋划一番后,在甘孜举行班师大会,然后率2000骑兵经石渠进入安多。
消息很快传入卫藏。
“益西呀,你对这个消息怎么看?”
“回佛爷,汗王总得先稳住营盘,班师也在情理中。”
五世达赖默然。
固始汗的蒙古骑兵在玉树略一休整,突然转身南下,钻入冰峰雪山之中,同时派出一骑沿大路飞马当雄,命令图布依计行事,再派一骑回大帐搬取援兵。当固始汗率兵马从雪洞钻出、突然出现在工布一带时,整个前藏震动了。用“千辛万苦”、“千难万险”一类的词来形容这次三千里死亡之旅太平淡无奇了,出发时的两千人,途中冻死、饿死、坠崖者达三分之一,马匹损失十分之九,存活下来的人几乎都体无完肤。但尽管如此,他们只在果林卡休整了一天即出发。
固始汗明白,稍一拖延必死无疑,只有豁出命去西向挺进拉萨,才有消灭小藏巴汗或与之对峙的机会。时间就是生命,速度决定胜负。一千余蒙古战士,缠着绷带架着拐,你搀我扶,拼出性命向西进发,以每天80里左右的速度,于第三天日暮时分到达拉萨东郊德庆镇。
第四天天刚一亮,只见镇子以西黑压压一片人马,这是以噶玛黑红僧兵为主力的3000多僧兵、地方武装力量。面对一千多疲兵,止贡寺活佛仁钦曲扎自告奋勇,任先锋官。昨晚宿营时,固始汗已察看了周围地形,此刻全凭占据着有利位置进行顽抗,战到中午已渐感不支。
“父王,他们来了!”扎什巴图尔伏地在听。
果然,敌兵身后,近500锐骑飞速驰来,所过之处,卷起团团尘雾。
原来,图布接到汗王命令后,率500骑兵往南移动,向红帽羊八井寺和黑帽楚布寺派出探哨,一俟二寺僧兵出动,随后突袭占领了二寺,搜集了足够的马匹、粮草、帐篷,向拉萨以东潜行,相距半天路程,今早侦骑报告德庆镇开打后,图布留下20人看守物资,率480骑泼风也似卷将过来。
上午正打时,有几个楚布寺、羊八井寺僧人跑来报告,说二寺已被蒙古骑兵袭破抄家。黑帽法王曲引多吉一听大惊,部下闻知无心恋战,再加上半天苦斗俱已困顿,怎禁身后这一支生力军的急冲猛撞,又闹不清对方来人多少,立时阵形大乱,四散逃跑。
图布一面派人护送物资过来,一面赶紧向汗王禀报情况。固始汗得知此处距拉萨仅五六十里,立命埋锅造饭,然后全部骑上战马,由图布为先行,傍晚时分抵拉萨,穿城而过,在城西扎营。
“父王,是否派人拜见达赖佛爷,告知情况。”丹增问道。
固始汗沉思良久,轻轻摇了摇头说:“佛爷方面若不主动联系,我们就不必去打扰了。丹增,你再通知一遍,严明军纪,决不准乱杀抢掠。”随后,固始汗又命令图布负责夜间警戒,并暗中遣人赶赴扎什伦布寺通知四世班禅,预作准备。
德庆激战中噶玛僧兵败退的消息已传遍城内,又听闻汗王骑兵就驻扎城西,哲蚌、色拉众僧早已是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索南群培兴奋地进来禀告:“佛爷,汗王现驻扎城西不远处,可否派人前去接洽。”
五世达赖略一思索,做出一个否定的手势。
“佛爷,两寺僧众参战心切,我前来请求佛爷允准……”
“嗯?!”五世达赖一甩手。
“是,是。”索南低下头不敢再说下去。
“传下我的话,照常修习,有敢擅自行动者,立即剥黄逐出寺门。”
索南心头不由一震,与益西对视一眼,喏喏退下。
第二天,蒙古人开拔,扎什和图布为正副先行官率300精锐直逼小藏巴汗所在地,即当时的西藏首府日喀则,距城10里下寨,撒出侦骑严密监视。
小藏巴汗原以为固始汗返回了安多,闻知德庆战败的消息,才慌忙召集部众,匆忙之间手头一时无多人马,于是差人请求四世班禅出面调解,获允。
四世班禅来到固始汗大营。固始汗行了见师大礼后请四世班禅上坐,诉说了这次行动的前因后果。
“汗王,达赖佛爷的态度你莫介意。”
“弟子怎敢。”
“远的不说,只近几十年因教派之争转为恶斗之例亦不在少,僧俗两界对此深恶痛绝。三大寺若出手相助,易为误解,反倒掩盖了问题的性质,帮了对手的忙。”
固始汗不断点头。
“汗王,你在康区护持三宝,他却唆使他人欲抄你后路,他挑衅在先,你出手都在情在理,这与教派之争无关。”
四世班禅深意地看了对方一眼。固始汗会意地点了点头。
“汗王,打仗好比打牌,若手中只有刀枪这一张牌,很难打赢,现在我们的对手只剩这一张牌了。而你,还有好几张牌呢,运用得当,胜券在握。”
固始汗双手合十:“多谢师父教诲,弟子定当照办。”
固始汗恐小藏巴汗将佛爷作为人质,劝其勿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