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初又到政府门前的小卖铺买了个插板，接了一根长长的线牵到客厅，这才把那个台式电风扇连接起来，按上开关后，虽然赶刚才餐厅的空调屋差蛮大一截，但比起先前来，确实凉快多了。唯一遗憾的是，电风扇已不能摇头转动，一直对到人吹，把新初吹成了热伤风，不过小融却没事，可能是当年在厂里经常吹风扇的缘故，她的适应性明显比新初这个农村娃儿强多了。

明天就要出去了，狱警又给新明安排了一顿饺子，特许他的好大哥马超一起吃这最后一餐。新明夹着饺子的筷子不停地颤抖，几次快放进嘴边时都又掉了下来。从被抓那一天起，他有过害怕，有过自责，有过对大姐的惭愧，也有过对父亲长期不在家缺乏对自己管教的埋怨，但他从来都没有这样感伤过：从自己生病在地区医院住院，到守柑子学打牌，到把学费输完开始逃学，到转学去二姐学校读书，到辍学在河西乡场上打麻将“诈金花”，到去宕渠县二姐夫工地打牌输钱监守自盗偷钢筋报案，到来冀中投靠大姐进厂打工，到稀里糊涂地参与自己认为是帮人偷钱法院却认定抢劫犯罪判了七年，进来后自己认罪伏法、认真改造，终于当上了可以管一二十个犯人的小组长，又多亏小弟赵强支持、大哥马超帮助，前前后后又减刑一年半，今日才得以提前刑满出狱。

往事犹如昨天，一一浮现眼前。

马超也吃不下饺子，给新明夹了一个说：“兄弟你应该高兴才是，你明天就要出去了，就自由了，这里他妈的什么都好，就是不自由。你出去了先自己找个事干，等到大哥出来一起干一番大事。”

新明放下筷子，一把拉住马超说：“大哥，您知道我在里面一无钱二无人，全靠马大哥您的关照才有今天，这几年的交情我终生难忘，大哥您也快了，我在外面等到您早日出来带着兄弟我再闯一片天地。”

马超松开手说：“我们兄弟不说这些，吃饺子。”

当天晚上，新明就换上了狱警送来的外面衣服，虽然质量比这里面的好不到哪儿去，但他感觉到舒服多了，穿起衣服裤子睡了一晚上。

天刚微微亮，大姐新鸿手里提着一个装有给弟弟买的换洗衣服的帆布包，和郭金城早早地等在了雄州监狱大门口。在狱警的陪同下，新明快步走了出来，给陪伴自己五年半的狱警深深地鞠了一躬，跟着二姐和二姐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他说不清楚是爱还是恨的地方。

新明清楚地记得，这一天是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四日！

新鸿问：“专门给你拿了个包装东西的，结果一件也没装，那些东西都不用了哦？”

新明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这一辈子再也不用那些东西了！”

回到家，新鸿从婆婆家接回满满，满满见到生人躲得远远的。新鸿说：“满满，这是舅舅，快叫舅舅。”

满满也不要叫，也不要抱，新明有些尴尬，看着柜子上面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就对大姐说：“您这电视机也该换得了，我在里面看的都是彩色的，比您这个大好几倍呢。”

新鸿没好声气地说道：“还彩电，你们这事出了后，大姐买得起电视机就不错了。”

第三天晚上，新明跟大姐提出他要回蜀川王家湾。新鸿本来想留弟弟多待两天的，新明坚持说之前赵强已经给大哥带信回去了，我二十七日出发，二十八日凌晨到达宕渠火车站。新鸿也不再挽留，叫郭金城第二天一大早送弟弟去了火车站。临行前，郭金城摸出五百元钱给新明，新明坚持不要，说出来前监狱给了路费和生活费，完全够用了。郭金城硬塞到新明手里说：“这是你大姐昨晚专门嘱咐我给你的，叫你回去后一定要干正经事，再也莫去胡作非为做那些傻事了。”

二十八那天正好星期六，新初没事做就去学校陪小融改卷，统分填表完毕，学校几位老师便约他一起打麻将。新初说今晚不能打得太晚，最多十一点我要去火车站接人，一旁的文教办驾驶员小廖说：“那个时候也差不多了，到时我开车陪你接人正好。”

晚饭后小融说她要先走一步，晚上耍晚了她睡不着觉。几位老师开开玩笑说你放心好了，反正你老公这个麻将技术十打九赢。事实上打到最后确实是新初一个人赢了，他这个人平时无论输赢别人不走他是不得说走，桌子上账斗不拢争得个烟杆起火时，新初总是会说算了算了不争了就算我的便继续打牌，这也正是新初经常赢钱人家还特别喜欢与他一起玩的原因。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新初笑着说：“今晚手气确实偏好，本来是‘趁手红、打灯笼’，我还舍不得走的，但我真的要接人，确实不好意思，再打最后一牌，下次我腾出时间来好好陪各位大哥些。”

几位便说：“就打一牌了还有什么意思，干脆就不打了，免得耽误你接人。”

场合也就散了。

听到火车进站的声音，新初站在出站口，目不转睛地看着人群，生怕漏掉了一个人，远远地就认出了那个挎着黄布包的新明，大喊了一声：“明娃子！”

新明快步走了过来，两兄弟紧紧地抱在一起，一句话也没说。

新初松开手，仔细看了看，发现新明并不是他印象中从监狱里出来的人——一个大光头，穿着囚服。他看上去跟先前差不了好多，只是脸黑了一些，比先前显得更加成熟。

上了车，新初就介绍道：“这是我弟弟新明，这是廖哥，今晚开车专门接你。”

新明说了句谢谢廖哥了，小廖就问：“你也是好耍得很，怎么去冀中打工而不去广东、深圳呢，听说那边挣钱好多了。”

新明便回答道：“主要冀中有熟人好进厂。”

三人一路上再无更多交流，车内一片沉寂。

进了屋，新初怕吵醒小融，就对弟弟说：“有什么话明天再说，阳台那边有水龙头，用塑料盆接水洗个脸脚早点睡觉。”

在农村长大的孩子，睡前并不是都要洗漱的，不过在监狱里待了几年，其他方面学没学好不敢肯定，睡前洗漱这个习惯，新明真还学到家了，一晚上不洗漱就跟城里人一样，周身不自在。他赶紧去阳台洗了脸，又洗了脚，居然还刷了牙。这一点，新初至今还没有养成那个习惯，没少挨过小融的骂。

新明坐在床头，也没有睡意，倒不仅仅是天气热的原因。他一杆烟接着一杆烟地抽着，一个烟头接着一个烟头从这窗子向外扔去。他已有六年多没回过宕渠了，大哥也参加工作，甚至住上楼房了。他在监狱里住的不到三层高的房子，到了大姐家，也是只有一层的破旧的砖瓦房，他这是六年来第一次住上有六层楼高的楼房，他也不知道大哥的具体情况，只是为大哥能够住上这样的房子而感到高兴，心里也在盘算着自己将来能够做些什么，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挣钱住上比这更高的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