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妙的沉默之中,却见雪玉观音双手合十,不见半分喜怒的道:“薛大侠无须为难,本座僻处南疆一隅,论根基论才能都远不及各位所属之名门大派,只是承蒙燕先生抬爱,才不得不忝任元首之职。如今武林大局已定,本座这点绵薄之力实在也是微不足道,所以不妨便容本座退出正义盟,回归雪域无垢城如何?”
薛继业听罢不禁愕然道:“城主这是哪里话,正义盟各位元首追随燕先生,无不全心全力为武林同道谋取福祉,又哪来什么高低之分?”
雪玉观音和声道:“薛大侠切莫误会,本座决无任何怨怼之意,只不过敝处本身便实力薄弱,经此一役更加元气大伤,确实无法再为武林同道助力,本座内心对此也颇为歉疚。”
薛继业哪里肯听,连忙正色道:“城主这话更令薛某汗颜了,雪域无垢城为武林同道付出许多,薛某怎能让城主就此黯然引退,万请城主慎重决断啊。”
雪玉观音一时语塞,此时却听苑昆仑咳声道:“燕先生既去,正义盟已形同解散,不如我等就约定一月之后重新会盟,到时城主若仍愿意与我等共事,我等自然倒履相迎,城主看这样可好?”
雪玉观音秀眉一展,款款施礼道:“苑掌门此议甚佳,薛大侠便容本座再考虑一月如何?”
薛继业心知她口称考虑,实际却恐怕去意已决,终究只能喟然道:“……好吧,城主拳拳之心,薛某代中原同道郑重谢过……城主还请多多保重。”说罢竟起身向雪玉观音郑重躬身一礼,雪玉观音同样起身还礼,目光交错间已是心照不宣。
薛继业整整情绪,提气朗声道:“那么薛某在此宣布,一月后与各位同道会盟于中岳太室山,各派愿入盟者我等均欣然接受——今日之会便到此为止,各位请至栖凤宫吧!”
群雄登时一片欢腾,大有争先恐后、兔起鹊落之概,复仇的火焰激起的兴奋伴随着解脱后的轻松,让他们狂热的呼声响彻群山——艳阳如血,红云翻卷,竟是一片妖异之相。
“你此后作何打算?”“晚辈但凭薛大侠吩咐。”“……燕兄仍需有人服侍,你……还是跟他去吧。”“那就请薛大侠多保重了。”“华英的遗蜕我已经装殓好,就在前面的山口处。”“……多谢。”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边地苦寒,你身边又少了护持,自己千万保重。”“唉……你不也一样么?”“言尽于此,后会有期。”“慢着……你……当真再无话对我说了?”“珍重……”
“你的伤势如何?”“无妨,当下该以追捕四魔为首要。”“不错,四魔这时已成众矢之的,咱们决不能甘落人后。”“你们……?”“——莫要说谢,生分。”“呵……”“这才像话~咱们走——”
英雄盛举,壮怀激烈,伴着渐渐落山的日头,终究也只成为一段尘封的历史。亡者已矣,生者却又要踏上征途,造就全新的武林传奇。
“哈哈哈……老秃驴真是善解人意,咱们现在是既有钱又有闲,你们来说说看,是去黄鹤楼享受一把呢,还是去群芳院好好爽一爽?”
“我说老金,这点儿银子大概都不够打赏群芳院门口的龟奴呢,至于黄鹤楼嘛……咱们全点大烧饼估计吃得饱,怕只怕人家不卖呀。”
“哼……光想着吃喝玩乐,一点儿理想都没有,要我说咱么还是多游历一番,万一碰上什么绝世高人,得着什么绝世奇珍,武功一夜之间直达燕老头的绝世层次……”
“然后铁大侠一人挑遍少林寺,三掌拍死白衣鬼,还俗迎娶苏美女,再造武林新传奇那~”
“嗯……黄脸奸此言深得吾心,兄弟我发达了绝不会忘记你,到时候……”
“洒家决定了,直接开拔乔家庄,请芙蓉大姐医一下铁猴子的妄想症。毕竟兄弟一场,这钱的事嘛,铁猴子你出九成九就好。”
铁韦驮不由自主的一哆嗦,却已被金罗汉强行拖走,铜菩提则意味深长的一笑道:“芙蓉大姐,超越玉皇大帝的神话,盖过如来佛祖的传奇呀~”
云雾山下的乔家庄,这一日的天气显的格外晴朗,刚刚一大早,路边集市上便挤满了来自庄里庄外的各色买卖人。
有背了花生核桃之类山货就地开卖的老人家,有拉来新鲜水果赶早市的中年大叔,有拿了亲手做的小饰件来赚外快的大姑娘——居然还有那么一位……排一桌子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的奇装异服的年轻人。
眼见过路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那年轻人便趁势大声吆喝道:“快来看呀快来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咱们这里都是朝廷宝船下西洋带回来的正经稀罕货嘞——这里有大象的牙,犀牛的角,孔雀的尾巴,会说话的鸟,能治病的白玉,最上好的玛瑙,磨光的铜镜子能照得见大姑娘的汗毛,还有千真万确的凤凰爪嘞……”
听起来这位卖的还挺杂,那位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看着小饰件摊位的大姑娘忍不住凑过来道:“哎~能不能让我看看那铜镜子?”
这大姑娘看来十七八岁年纪,穿一身梅红衣裙,留一条乌黑油亮的发辫,面容清秀,柳眉杏眼,倒也真是个美人胚子。
年轻人精神一振,连忙递过一面巴掌大小的圆形铜镜,接着满脸堆笑的道:“好嘞,大妹子请上眼——要说今儿个可还是头一次见着大妹子,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啊?”
大姑娘没理他,只把铜镜接过来一照——虽然也不见得比家里的旧铜镜清楚,但见那背面的纹饰还算精美,大姑娘也不禁有些心动,便随口问道:“这个要卖多少钱?”
年轻人察言观色,陪着笑道:“咱们这可是朝廷宝船带回来的西洋货,不过头一次打交道讲究缘分,算大妹子你便宜点,八十个铜板就成。”
大姑娘可也知道买的不如卖的精的道理,当下小嘴一撇道:“怎么这么贵呀……就算是西洋货也太贵了,何况这镜子哪儿能照得到汗毛了?”
年轻人眼珠一转,嬉笑着道:“本来是照得到的,可大妹子你长得这么水灵,脸上又白净又细嫩,根本就没汗毛,所以当然就照不出来了。”
大姑娘听得心花怒放,羞涩的白了他一眼,正要慷慨解囊,此时却听旁边卖水果的中年大叔呵呵一笑,大姑娘不由赧然道:“二叔你……笑什么嘛?”
中年大叔笑的更“灿烂”的道:“傻丫头哎,要出嫁的姑娘才会去开脸拔汗毛,这小无赖刚说你没汗毛,那是在占你的便宜那~”
大姑娘登时羞的满脸通红,丢手便把铜镜扔开,一边还狠啐道:“小无赖……不要脸!……”说罢飞一般回到自己摊前,一双手捂着俏脸只管害羞,好一阵儿都不肯放下来。
年轻人无奈的摇了摇头,径向那中年大叔道:“乔二叔,你这可太不厚道了,我自作我的生意,你来多什么嘴呀?”
乔二叔笑着道:“好好好,这次算我多管闲事——哎,把你那大象的牙给我看看。”
年轻人一撇嘴道:“看了你买得起吗?我这可是花了十两银子从一个红头发绿眼睛的西洋老鬼手里买来的,至少也得卖十五两银子,是专卖过路识货的贵公子、大小姐的……”
他这厢说得唾沫横飞,冷不防乔二叔却一把便将那象牙夺了过去,随手掐下一块放到嘴里,一面咀嚼一面点着头道:“嗯……这象牙真是好味道,不过怎么那么像水萝卜呢?”
敢情这年轻人还真下功夫,把水萝卜做成象牙的样子充门面,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近旁众人顿时爆出一片哄笑,连那位大姑娘都笑出了眼泪——可笑归笑,人家还不忘拿衣袖遮住小嘴,笑不露齿嘛~
年轻人尴尬的无以复加,急忙辩解道:“咳咳……嗯……唉,我还不都是让那‘金鱼’教给逼的,这伙儿大爷一来就没头没脑的乱抢东西,我的好货当然不敢拿出来了,所以才难免滥竽充数一番嘛。”
大姑娘可算是逮到了反击的机会,立刻娇哼道:“什么‘金鱼’教,那叫‘鲸鱼’教,你看他们不管什么都往肚里吞,什么都剩不下,可不就跟大海里面那鲸鱼似的?还有你少找借口遮羞,那帮坏蛋年前就被道士……们打跑了,依我看他们是再也不敢回来了,明明就是你自己没有好东西,还乱拿假货充门面。”
年轻人被她说的面孔泛红,摸摸鼻子苦笑道:“总之我还是小心为上……是说如今这世道还真乱,道士不去捉妖降魔,反而当起官府的差来了……”
大姑娘再次抢白道:“你懂什么,人家道士那也是捉妖降魔咯,我就听一个年轻道士说过,那伙儿‘鲸鱼’教的就是妖魔。”
年轻人心下郁闷,故意凉凉的道:“啧……这么信年轻道士的话,难道大妹子你看上人家了?”
大姑娘闻言怎肯饶她,抓起放针线的笸箩搂头盖脸便打将过去,一边打还一边羞斥道:“坏东西!不要脸!你……你去死吧!……”
年轻人一边躲,一边还不留口德的假装惨叫道:“喂喂……哎呦呵,大妹子,你怒打薄情郎呀……”
乔二叔终是看不下去,忙上前把两人拉开,大姑娘却还不依不饶,红着脸又狠狠捶了那年轻人几下。
就在这时,却听那位卖山货的老人家俨然深沉的道:“你们两个小子都说错了,那不是‘金鱼’,也不是‘鲸鱼’,而是‘净宇’——所谓‘净平天下,涤荡寰宇’,此之谓也。”说话间还不忘摇头晃脑一番,听这口气,看这姿态,这位老人家还是位学究。
年轻人显然没有听懂,却又不好意思探问,倒是大姑娘偏着头娇声道:“刘先生,您能说清楚一点吗?……我没听懂呢。”
老学究轻咳一声,摆着更文雅的姿态道:“就是说人家是来扫荡这世间污秽的,是做好事的。”
大姑娘柳眉一竖,显见不服的道:“什么嘛,那不是睁眼儿说瞎话?”
年轻人忙附和道:“可不是嘛,不过这世道还就是说瞎话的人能说话,官府说自个儿保国安民,我看他们跟那些个‘鲸鱼’也是一伙儿的,要不怎么不管管他们呢?”
老学究本来想显摆一下学问,没成想讨了老大一个没趣,灰头土脸的正准备自认倒霉,冷不防肩膀上却又给人拍了一下。
老学究更加郁闷,作个势凛然转过身来,竖着眉毛拿腔作调的道:“哪来的无知小子,居然敢冒犯先生,你家大人没教过你老吾老以及人……呃……”
话说一半,他自己倒噎住了,原来眼前这位大汉身高八尺有余,一张紫膛脸透着一派威猛,吊睛鹰鼻,须发如戟——总而言之一句话,若是他晚上出门,吓死个把夜游魂该不成问题。
而且这大汉背后还负着一口长剑,看来必定是江湖人物,方才大家说的兴起,竟没留意到场中何时多了这么一位煞星。
老学究只觉得两腿发软,吭吭哧哧的道:“这位……壮士……是哪条道上的呀?”看来老学究还真有些见识,知道面前这位煞星应该是“道上”的人物。
紫膛脸大汉面容严肃,扣住他的肩膀道:“老先生刚刚说到净宇教,便再给某家重说一遍如何?”这话说得倒还算客气,可这语气却着实透着冰冷。
也活该这老学究倒霉没眼色,当场便全身一软,哀哀哭叫道:“净宇教的好汉爷饶命啊!……老朽一介腐儒,说话口没遮拦,怕是得罪了好汉爷,但老朽以性命担保,绝对没有说贵教的坏话呀!……”
此语一出,那年轻人也吓的脚软身麻,说不出半句话来,倒是大姑娘银牙一咬,抬起低垂的头,颤颤巍巍的道:“净……净宇教又怎样,欺名盗世之徒,等……等道士哥哥们回来,一定饶不了你们!一定……一定把你们碎断万尸!你……你赶快把刘先生给放了!”看来她也真是紧张,好好两个成语还都说错了,连乔二叔一直跟她使眼色都没看见。
那大汉听罢却是哭笑不得,当下随口问道:“这位刘先生是你们熟识?”
大姑娘索性豁出去了,毫不示弱的道:“刘先生是书塾的先生,在庄子里也住了十多年了,我们当然是熟识。”
那大汉仔细的看了看老学究,直看的他又哆嗦个不住,好像下一刻便要五体投地、叩头求饶。
那大汉皱了皱眉,扯住他的衣袖沉声道:“净宇教的那两句贼号,是谁告诉你的?”
老学究连忙信誓旦旦的道:“好汉爷明鉴,那都是老朽早先无意间听来的,真不是老朽自己编的啊!”
那大汉看他这副嘴脸,倒是真有些无奈,索性便放开了他,转向大姑娘道:“东边那叫作什么山,山上有没有人住,要去那儿大约有几里路?”
大姑娘心思灵巧,听他刚刚说到“贼号”二字,已经认定他不是坏人,心中自然便镇定下来。这时只见她掠掠鬓边秀发,灿然娇笑道:“那是云雾山咯~离这儿大概有十里路,我们这庄子往来便利,近处的百姓大都在我们庄上落户。至于那云雾山……林子太密、山势又陡,好像没人住吧……”
乔二叔也看出那大汉不似恶人,忙补充道:“只是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子,最近一年多来总是一大早就背了满捆木柴从那边过来卖,一天要跑四五趟,这不今天刚刚才回去。”
大姑娘闻言也一拍脑门道:“对对,前些日子我偶尔出来的时候也见到过,大家见他年纪那么小就跑这么远来卖柴,都好心帮他,所以很早就卖完了。”
那大汉听罢道声多谢,旋即风驰电掣般腾身而去,年轻人这才扶着老学究坐好,一边还心有余悸的道:“总算走了,看他的样子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大姑娘狠狠白了他一眼,娇哼着道:“人家在的时候吓得不敢说话,人家走了才跑背后嚼舌根,你有些男子气概没呀?哼,还不如我一个妇道人家哩。”说罢发辫一甩,得意的继续开始绣鞋。
年轻人和老学究面面相觑,各自只见到一张关公像,哪还说得出半句争面子的话来?集市依旧热闹,那大汉的惊鸿一现在平凡的人们眼中,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而已。
“海客谈瀛洲吆喂,烟涛微茫那~信难求。越人语天姥哎,云霞明灭或~或可睹啰。天姥呀连天向天横,咱势拔五岳~嘿!掩赤城。天台那~四万八千丈啊,对此~欲倒~啊东南倾啰~”
云雾山正是山如其名,云雾缭绕且依稀缥缈,而这歌声也就显得越发清晰。清脆的童声还带着几分懒散,懒散中又夹了几分调皮,只不知若是李太白有幸听到自己的名篇被如此演绎,又将会作何感想。
身上穿着一件虽然破烂却还干净的粗麻布衣,腰间插着一柄虽然生锈却还够快的短柄斧头,看年龄也不过七八岁模样——或许这便是大姑娘和乔二叔口中的小樵子了吧。
大概是走累了的缘故,小樵子终于不再唱歌,只见他找了一棵大树倚着坐下,口中自言自语的道:“唉,干柴又降了价码,一捆才能卖八十文,分明就是要逼死人嘛,看来以后一天跑四趟都不够了。我稚嫩的肩膀啊……现在连歇这一下都要觉得心里不安,还有妹妹,瘦成那模样……啧,要能被我发现什么宝贝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