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千里眉毛一扬,挥手打断道:“且慢——大盟主还没问过咱们薛老大的意见吧?”他这一说群雄也蓦地意识到薛继业至今还未发一言,都忍不住猜测这位苦主到底会如何表态。
这时樊飞缓缓放开了苏琬珺的手掌,但他自己也已经累的汗水淋漓,有气无力的道:“罢了……余下的便全看岳啸川自己了……”
苏琬珺扶着他的身子,凑近轻声道:“燕先生这一步以退为进,倒真是让老丐头和太玄道长说不上话,可是薛大侠他……”
樊飞疲惫的道:“薛大侠不是问题,只不过岳啸川若非要倔强下去,我们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苏琬珺了然的点了点头,两人便一齐把目光投向薛继业。
群雄瞩目之下,薛继业终于站起身来,声音沉缓的道:“依薛某所见,岳啸川虽然罪责确实,但叛盟之说则纯属妄言,燕兄提议之惩罚当真太过严厉了。”
他刚毅的脸上一派镇静,语气也波澜不惊,竟好像苦主并不是他似的。管千里听罢固是难掩失望之色,太玄道长也皱眉冷哂道:“妇人之仁,养虎遗患。”
薛继业恍若未闻,依旧平静的道:“岳啸川素有侠名,兼且人才难得,能为我正道所用乃是天眷,所以在薛某看来,令其戴罪立功才是最为合适的裁决。”
群雄对他的为人显然衷心服膺,一时赞同响应者甚众,苑昆仑亦附和道:“薛兄此议极好,如此也可验证岳啸川是当真已经叛盟,或者仅仅是无心之失。”
燕行天早有预料,当下便咳声道:“既然如此,罪者也不好再坚持了——岳啸川纵放毒手鼓魔连八方,又致使祸首叶行歌逃脱,罪者便判他擒杀这两名魔头以证清白,各位以为如何?”
管千里先自哼声道:“我说大盟主,净宇教的魔头拢共才逃走四个,你这前前后后倒已经分派了三个出去,那是不是说咱们大伙儿以后见着魔头也要不闻不问,专等这二位‘少年英雄’戴罪立功呢?”
燕行天尚未回答,太玄道长已冷冷的道:“魔头若被旁人所杀,便是他二人失手之过,还能有何怨言?”
苑昆仑亦朗声道:“道兄所言甚是,惟有如此方能真正督促他二人,令他二人不敢稍有懈怠。”
燕行天微颔首道:“那就依三位所言——岳啸川,罪者判你一年之内擒杀净宇教主叶行歌及毒手鼓魔连八方,并将首级交予正义盟勘验,倘若到时未能达成,你便自废武功封刀退隐,如此你可服气?”
众元首闻言虽是神情各异,但毕竟未再提出质疑,突如其来的安静之中,赫听岳啸川的声音斩钉截铁的道:“一命陪一命,薛四姑娘之事岳某说过必会担待——所以一年之内,岳某誓擒三魔!”
此语一出,群雄固是大出意料,众元首也不免露出诧异之色。燕行天微一沉吟,意态诚恳的道:“岳啸川,你赎罪之决心罪者十分欣赏,但若太过勉强便适得其反了。”
岳啸川的目光中倔强依旧,显然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苏琬珺对他的脾气虽是了然于胸,此刻却还是忍不住幽怨的道:“他这人——真是……唉!……”
樊飞亦苦笑道:“他打定主意的事情,我纵使拼尽全力也没法阻止……这一记明王诛鬼刀便是明证。”
苏琬珺心下一软,终是涩声道:“你已经做的够多了,不管多大的困难,咱们都一起应对就是。”
此时只听燕行天清咳一声道:“好吧,既然你意已决,罪者也乐见其成,便依你方才所说就是。”
岳啸川这才躬身为礼道:“多谢前辈体谅。”
燕行天凝视着他,目光复杂的道:“公理皆在人心,善恶自有裁决,岳啸川,罪者希望你今后能够好自为之。”
岳啸川心有所感,郑重其事的道:“岳某必不令前辈失望。”
看着两名昆仑派弟子押着岳啸川离开演武场,群雄心中的复仇之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孰料乔讷却又是一声清啸,跟着却略显迟疑的道:“今日……最后一名罪犯……”
群雄虽然惊讶,但此时也只能耐着性子,且看这最后一名罪犯会是何人——毕竟如此盛会百年难遇,倘若真的中途离去,必将成为平生一大憾事。
无奈乔讷这次却颇为碍口,群雄不禁愈发心急,鼓噪之声也渐渐大了起来。燕行天见状神情一肃,目光径直盯向乔讷,其中固然不乏长者的慈和,但更多的却是王者的威严。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之下,乔讷终于一扫迟疑之色,咬牙闷声道:“今日最后一名罪犯——武林正义盟盟主,燕行天——”
全场的气氛瞬间冻结,鼓噪喧哗也完全被鸦雀无声代替,所有人——包括其他众元首都下意识的以为自己听错了——虽然这比他们所听到的事情更加荒谬。
一片静默之中,燕行天缓缓站起身来,他身旁的薛继业不由困惑的道:“燕兄……这是何意?”通明大师亦皱眉道:“燕施主……阿弥陀佛,老衲实在不解……”
燕行天微微一笑,环顾全场间朗声道:“罪者燕行天,自请正义盟诸位元首裁决,有罪之身难当大任,便请薛继业薛大侠暂摄武林正义盟盟主之位。”
不理会众人的莫名惊诧,他已径自走向演武场中央,和煦的阳光洒在他温润如玉的脸上,雪白的袍衫亦随风轻扬,望之直似仙驾临尘。
一直保持平静的薛继业此时已是满面震惊,其他众元首则神态各异,连太玄道长也一扫惯常的冷漠,双目紧盯着燕行天的身影,脸上的肌肉不时下意识的抽动着。
燕行天走到演武场中央,转过身来坦然面对众元首,此时只听乔讷又涩声道:“罪犯燕行天,违天地之和,造无边杀戮,自感罪孽深重,请正义盟众元首裁决。”
众人听他这样说,恍然之余却又更添疑问,通明大师神色肃穆的低诵了一声佛号,管千里却微微一哂,把目光转向了一边。
薛继业已经恢复常态,当下轻咳一声道:“既然燕兄令薛某暂摄盟主,那薛某便判燕兄无罪,请重回此位担当盟主之职。”
苑昆仑亦正声道:“若论杀戮之罪,我等之杀只为止杀,本就不算罪过。何况燕兄自履足江湖以来,从未动手杀过一人,这杀戮之罪又是从何说起?”
他二人显然也说出了群雄的心声,浩劫之后还能够坐在这里的,哪个手里能没有血腥,但燕行天却偏偏是唯一的例外。
燕行天轻叹一声,满含诚恳的道:“各位元首都应当知晓,罪者本是深山修道之人,笃信的也是黄老之术,一心只求独善其身,祈望有朝一日得证大道,最终平地飞升,做一个逍遥散仙。不料净宇魔教为祸武林三载,竟至扫荡天下、横行无忌,不仅大肆荼毒众位武林同道,更加欺压乡民、讹诈商旅、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罪者虽然身在红尘之外,却实不忍见生灵涂炭,于是才暂弃了那清静无为的修行,甘愿以杀生罪渡天下无辜生灵,这便是区区燕某人自称‘罪者’的缘故。”
他话说至此,通明大师已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燕施主心怀天下苍生,以大慈悲、大智慧解我等于倒悬,为此甚至不惜毁弃修真之道,此等侠行义举已堪比我佛救世之心了。”
雪玉观音亦点头道:“不错,燕先生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拯救武林同道与天下苍生,众人无不以燕先生马首是瞻,燕先生入世是为救世,原也比埋没山林更有意义。”
燕行天躬身为礼道:“城主言重了,罪者不过一己凡夫,即便真能识通天地、技盖古今,又如何与那众多魔头一较长短?若是没有众位元首和千千万万武林同道众志成城、鼎力相助,罪者一人之力也只能是沧海一粟罢了,又何谈与群魔周旋抗衡?”
薛继业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即朗声道:“燕兄莫不是方才听了匡老魔和郭奉天的一派胡言,误以为我等众人猜忌于你,所以才在此向大众剖白么?如果真是这样就大可不必,正义盟中有谁敢说武功、智慧、成就超过燕兄的,尽可当场站出来,但如果没有,那燕兄就不必如此自贬了。”说话间环顾全场,果然没有谁敢发一言。
一丝微笑出现在薛继业脸上,随即只听他朗声道:“燕兄望重武林、无人不服,所以这盟主之位仍该由燕兄担当,我等则从旁尽心辅弼,助燕兄重建武林清平。”
燕行天听罢却是面现苦笑的道:“薛兄赤胆忠肝自不待言,各位同道亦曾随罪者出生入死,罪者怎敢稍加怀疑?只不过是……唉……”叹息间目光转向通明大师,口中幽幽的道:“大师身为少林掌门,遵行佛旨普度众生,一向恪守杀生戒律,但此番对抗净宇魔祸,大师敢否说自己手下并无血腥?”
通明大师神色一肃,低宣佛号道:“老衲虽然诚心向佛,但净宇魔障为祸世间,其害之大已令人忍无可忍,所谓佛祖尚为狮子吼……阿弥陀佛,杀生之罪,老衲甘为。”
燕行天微一颔首道:“看来大师也与燕某相同,杀生之罪终究是不可逃避……”不再理会自知失口的通明大师,他又转向太玄道长道:“道兄你呢,可有同感?”
太玄道长君冷目一翻,不以为然的道:“乱世当以重典,吾道本为荡魔,燕道友你方才说的话未免太过迂腐了。”
燕行天闻言一叹道:“话虽如此,但人人皆有生之权力,我等除魔卫道虽无可厚非,但那些所谓妖魔的父母妻儿又有何辜?”说话间已抬起手来,掌中正托着蒲静静那方面纱,接着怆然道:“即便是同为镇魔录魔头的蒲静静夫妇,他们的情意之真,又有谁能够随意践踏亵渎?毁灭世间之真善美者,实非罪者本意。”
太玄道长显然并不赞同,仍是冷冷的道:“既然作恶就当有付出代价的觉悟,况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若人人皆不犯杀生之罪,岂不是要任由邪恶横行?”
燕行天神色微戚,隐见萧索的道:“道兄所言不差,江湖人自当有江湖人的觉悟,所以罪者即便心有不忍,也只能顾及各位武林同道的感情,判处蒲静静等人严酷极刑。但在罪者本身看来,这也是对罪者的惩罚,身为修道之人却在增添血腥杀戮,罪者当真是心痛如绞!”
群雄听的心头猛震,场中气氛顿时愈发肃静,沉寂间忽听苑昆仑和声道:“燕先生可还记得本派先贤九玉真人?”
燕行天脸上露出崇敬之色,郑重点头道:“先贤九玉真人统帅武林群雄,合夫子门与万应心教之力,平定地冥族鬼府神宫群魔之乱,尽挫西域业火红城侵略之势,一举消弭四方争霸之纷繁变局,如此功业堪称震古烁今,罪者自是耳熟能详。”
苑昆仑微微一笑道:“那就是了,若真要论杀生之罪,九玉真人一口天玄圣剑斩妖除魔,较之燕先生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众所周知,九玉真人七十年前正是自圣剑岩承接天光、羽化登仙而去。由此可见所谓杀生之罪于修真而言并非势不两立,燕先生也大可不必自疚至此,更遑论辞去盟主一职,甚至令我等裁决罪状了。”
燕行天一时无言以对,片刻方喟然一叹道:“如此说来,各位元首都不愿制裁罪者了?”
薛继业忙应声道:“正是如此,所以还请燕兄重掌武林正义盟。”
燕行天长叹一声,缓缓摇头道:“……罢了,淑世之道,求其问心无愧而已。各位既不愿制裁罪者,那罪者只能以盟主之尊自定其罪了——罪犯燕行天,违天地之和,造无边杀戮,染江湖血腥,堕修真之道。孤念其心存救世之意,特许割发代首,自此退出江湖,有生之年若再出者,人人得而诛之!”
几千道震惊莫名的目光注视下,但见燕行天骤起左手划过顶心,顿时发髻飞散,满头长发已瀑布般披垂下来。
薛继业直骇的无以复加,脱口惶声道:“燕兄你!……怎能如此?!”
燕行天洒然一笑道:“各位既然仍愿拥戴罪者为正义盟之主,那便重新赋予了罪者裁决之权,所以还请各位……”
薛继业哪容他再自说自话,当即打断道:“且慢!——燕兄你虽有裁决之权,但若我等多数反对,燕兄也不可擅作主张!——各位元首意下如何?”
通明大师立刻摇头道:“不可不可,燕施主天命未尽,怎能就此退隐而去,老衲决不同意。”
苑昆仑方要开口,却听一缕声音传入耳中道:“苑掌门,罪者一心只求退隐,效仿先贤羽化登仙之道,所以还请苑掌门谅解,莫再为难罪者这一副千疮百孔的皮囊了吧。”
苑昆仑心中一动,终于还是欲言又止,而管千里与太玄道长也各自沉默不语。
薛继业面色陡变,未及转念间又听雪玉观音和声道:“阿弥陀佛……万法随缘,强求无益。”
燕行天如释重负的一笑,当下朗声道:“天从人愿,夫复何求,罪者尘缘已了,就此别过诸位。”说罢径向四方躬身一礼,随即长笑一声,腾身飞跃众人蹑空而去!
披散的长发非但无损他的风度,反而更显现出一派飘逸绝尘的气质,颀长的身影如雾似电般飞逝而去,再不留与尘世半分形迹。
满溢崇敬之情的静默之中,唯见薛继业缓缓步出,声音颤抖的道:“燕先生德披天地、功震寰宇,惟有他才能够担当这武林正义盟的盟主之位。如今燕先生既去,薛某自问无德无能,实难领导群雄。万幸净宇邪教如今已经覆灭,虽然仍有数名魔头在逃,但毕竟势单力孤,再难与天下群雄抗衡。所以……薛某提议武林正义盟就此解散,各派也不再受众元首节制,各位同道以为如何?”
群雄显然并未料到这位刚刚上任的新盟主竟会如此提议,交头接耳间各自已是议论纷纷,此时却听管千里沉哼一声道:“薛老大,净宇教虽灭,但魔王还没授首,这时侯解散正义盟恐怕为时尚早吧?”
薛继业微颔首道:“管帮主说得不错,但薛某的意思只是解除正义盟对各派的节制,若今后各派发现魔党行踪却力有不逮,仍可寻求正义盟各元首襄助一臂之力,或者也可自行集结力量追剿魔党……”
管千里听得颇不耐烦,索性打断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既然还有魔党顽抗,那解散正义盟就是自去爪牙,岂不平白助长了魔党的气焰?”
薛继业见他执意反对,一时倒也无可奈何,此时苑昆仑亦轻咳一声道:“薛兄明鉴,如今大业方成、百废待兴,若是没有统一的调度支配,只怕武林顷刻间又要重新陷入混乱,此议确实并不可行啊。”
薛继业双眉深锁,转而又问道:“……不知大师和道长意下如何?”
通明大师缓缓的道:“苑施主所言不错,当今武林各派难得如此团结,若是突然解散盟约,武林骤失公允,的确有重现变乱之忧。”
薛继业仍辩解道:“可是各派经此浩劫,无不元气大伤,薛某之意乃是效仿黄老之道,予各派以休养生息之机……”
话还没有说完,太玄道长已冷哂道:“魔首在逃,邪教未清,黄老之道行之尚早。”
薛继业见众元首都不同意解散盟约,只好叹口气道:“也罢,或许是薛某太过心急了,但这盟主之职薛某确实无能担任,不如就暂且取消这一职分,以后六位元首平等共商大事,各位以为是否可行?”
管千里冷哼一声道:“这提议倒也不错,只不过六人相平,要是三三意见相左岂不麻烦?”
此语一出,薛继业固是当场怔住,其他众元首也都若有所思——鼎煮如沸,割鹿为肴,天下既定,谁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