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贵妃来讨,未能成功,最终还是惊动了官家。赵瑗还记得父皇一脸严肃地站在自己面前,伸出的那只手。他咬着牙,将璎奴抓着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抠开,亲手将她交给了父皇。
那一日,她光着脚,拖着满是血迹的裹脚布来找他,在他怀中哭得撕心裂肺,就是不肯跟教养女官回去。她以为他能护得住她,可以逃脱裹脚的痛楚。
“阿奴,我以为你不再是个孩子了。”
他能说什么呢?他能告诉她,这宫里看起来是世上最繁华热闹之处,可事实上,每一个人,连他在内,都冻在寒冰当中,动弹不得吗?
她慢慢地止住了哭泣,只睁了双明净的眼,安静地看着他。直到她被领走,还在不断地回头,一声不吭,死死地看着他。
赵瑗看着她,就好像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从那之后他们各自冻在透明的冰中,遥遥相望,犹如隔着千山万水。
“绿萼说,那是因为贾娘娘在等父皇,可是父皇总是没有来。我也喜欢绿萼,她会吹很好听的曲子……我也想要父皇天天来,这样贾娘娘就会待我好,为什么他不天天来?”
“哎呀呀。没想到我这道嘉庆李,效果竟然如此的好。”
“为什么每天一到黄昏,贾娘娘就会对我特别的好?我们会穿着漂亮的衣服,屋子里也熏了香,她抱着我,跟我说话。阿奴好喜欢她,好想一直这样——可是到了天黑尽的时候,她就把我一把推开了?”
赵瑗眨了眨眼睛,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眼前是朱成碧带笑的金眼,眼角绘着微微上翘的红妆。
“为什么以后阿娘就不再是阿奴的阿娘了?阿奴也不能出宫去找她?”
他还在养伤,又在闭门思过,外人一概不见。可这朱成碧不是寻常人能拦得住的,她兴致勃勃地带来据说是制作了一半的嘉庆李干,非要他品尝。他只咬了一口,过往的回忆便喧嚣不止,一时之间竟出了神。
她初入宫廷,遇到各种疑问,都来问他。
朱成碧伸了根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触。他不自在地躲开,她却已经收了回去。
皇子和公主不是在一处教养的,平日里也不该有见面的机会。可璎奴不管这些。在她心里,他始终还是那个会将李干细细地撕碎了,喂给她吃的小哥哥。
“真龙的眼泪,真是好难得的好材料。给了我吧。三日后便是你父亲的寿宴,得给他一个惊喜才行。”
刚进宫那会儿,赵璎奴还经常跑过来找他说话。
“这是……什么味道?”
但那怎么可能?
“这是未能守护住的珍贵之物,是无可挽回的流逝的美好时光,再也无法弥补的错误。虽然并未全部完成,可已经足以叫人永生难忘。”她翘起唇角,“这味道,名为‘后悔’。”
如果不是知道这个赵璎奴是假冒的,他会说,是他的小妹妹奋不顾身地将他救出了死地。
朱成碧离去后,赵瑗独自一人坐在室内,李干的酸涩味道一直在口中冲撞,久久不肯散去。
接下来的记忆就很混乱了。似乎有人冲上来扯他的手,有人快速地说了些什么。他嗅到花香,还有眼泪落在他手上。被解开的时候,他甚至还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泪眼。
他慢慢地捂住了眼睛。
“阿奴,阿奴。”他迷迷糊糊地唤着,“别哭……”
临安城破时,官家带着嘉柔同乘一驾马车,回来时,却说她失散于敌兵追击之中。当时马车正奔波于山路之中,若嘉柔掉下马车,必然会滚落山崖。
然而那细细的哭泣声并没有消失。它混杂在人群当中,微弱,却很熟悉。
想必是葬身野兽之腹了吧。
赵瑗打了个寒颤,手脚慢慢地凉了下去。
知道她死讯时,他并不曾哭过,即使有夜半时分的呜咽,也被他强行按回去了。他知道自己肩上扛着什么,也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周围虎视眈眈,丝毫不敢松懈,不敢流露出哪怕一丝脆弱。
服什么软?他扯了扯嘴角。现在的鞭数,早就超过三十了吧?官家就端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喊停。这是第一次,他从父皇身上体会到如此明显的杀意。
此刻却让一只小小的李干,击得溃不成军。
“殿下,殿下!你就服个软吧!”
如果他一开始便不曾喂过她李干,如果他能抓住她的手不让人将她领走,如果城破之时他能首先选择带着她逃跑……
眼前是黄都知满头大汗的脸。他没有去看自己身下积聚的血迹,只是从对方灰白的脸色上知道,自己的样子恐怕很不好。
“阿奴,阿奴。”他喃喃,“对不起。”
他不太记得一共数了多少下。中途有几次意识模糊,眼前发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缓缓地关闭。却总有细细的哭声牵引着他,让他重新睁开眼睛。
一声细若游丝的叹息回应了他。他猛地一惊,伸手想抓佩剑,背上的伤口一阵撕裂的疼痛。
第一下鞭子呼啸而落,尖锐的痛楚几乎能将人从中间撕裂。他浑身剧震,咬紧了牙关,数着:“一!二!三……”
“……谁?”
认错?他又错在何处?
帐幕起伏。一个人影缓缓出现在其后,散着长发,双目在暗中发着幽幽的绿光:“赵璎奴能得你这两滴眼泪,就算是死,也值了。”
“官家有令,请郡王自行数数。”黄都知慢吞吞地在他面前宣布,又凑过来低声道,“殿下,你服个软吧,只要你哼一声,认个错,加上老奴给你说情……”
却是那假冒的嘉柔公主。
可那又如何?他依然被困在这里,被紧紧地缚住了手脚。那人是父亲,是君上,他反抗不得。
五
被面朝下捆在刑架上时,赵瑗又想起了朱成碧的话,不由得苦笑一声。灾民们口口声声这样叫,她也这样说。肩上的龙纹如此明显,而对于夜晚自由遨游的渴望,日复一日燃烧在他心口。
“你是来笑话我的吗?”赵瑗问。
这一世的真龙?
“郡王以为呢?”她反问。
四
“我闭门思过这几日,有个问题始终想不明白。就算是越州流传着身有龙纹者能终结旱灾的谣言,但灾民一进临安,便直接围上了郡王府。若不是有人暗中指点,他们如何能知道,我肩上曾有龙纹?”
绍兴十五年夏,越州大旱,普安郡王府遭灾民围困。郡王为民请命,顶撞天颜,官家大怒,鞭三十,责其闭门思过,不得诏不能出。
那假嘉柔公主微笑起来:“郡王果真英明。”
她罕见地严肃起来,朝后退了一步,将双手拢在袖口,朝他恭敬地行礼:“幸好这一世的真龙是你。”
她这样一说,等于承认了是她所为。
朱成碧慢慢地露出了笑容:“你家珩哥最是薄情寡义,此刻若换成是他,决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可我还是不明白。”赵瑗继续道,“若说你听命于父皇,要置我于死地,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又何必要从鞭下救我?直接让他活活打死我……”
他头戴金冠,胸前缠绕着三爪蛟龙,隐隐之间,竟有帝王气度:“这世上总有非说不可的话,总有非做不可之事,岂能因生死便趋避之?”
“不许!”猛然间,她皱起鼻子,面露凶相,竟在一瞬间逼近他身前。室内随之风声大作,隐隐有野兽的咆哮声。待风声止时,她维持着悬着一只手的姿势,似乎想要捂他的嘴。
“那又如何?”年轻的郡王安定地看着她,目光澄澈,“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此刻在越州有多少百姓因为干渴而死去,我都知道,我都能听见。我没能护住璎奴,我不希望连他们也护不住。”
赵瑗手中的剑已经拔出来一半,横在胸前,刃上寒光闪烁。幸好这妖女很快退了下去。
“榆木脑袋!”朱成碧愤然道,“这当口提这种要求,明摆着是跟你那皇帝爹对着干,他少不得又要甩你一顿鞭子,说不定连你这个郡王的名头也要弄丢!”
“你竟然对我拔剑,小哥哥,你刚刚还说对不起我。”那娇软声线,跟死去的赵璎奴一模一样。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呢?
赵瑗心中一痛,接着是翻涌的愤怒:“你是假的,赵璎奴已经死了!你骗得了官家,却骗不了我。”
“我会再次请求父皇,允我去越州赈灾。”他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之前的那个梦已经渐渐消退,但关于云雾和月光的记忆留了下来。
“官家?”她忽然冷笑,“你那个官家,已经从内里烂掉了。我在越州时,见到土地干枯,田野荒芜,可我回到临安,发现这里还是一样歌舞升平。他心里只装着对往昔繁华的怀念,只装着如何给自己办一个隆重的寿宴而已!”她缓缓靠近,裙裾起伏,身上带着花香,“宋室江山,如何能交给这样昏庸之人?最好能有一个更加年轻英明的人,而且,还是真龙血脉……”
“那你有何对策?”
她伸手触摸他的手臂,从下而上。而他犹如被蛊惑一般,没有躲开。
“我若不去,便能有生路?”赵瑗反问。
“阿奴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有朝一日,得见真龙翱翔于天际。”
“你还是要去?”朱娘问。赵瑗只顾着整理袖口,并不曾理她,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父皇再能忍,也忍不了你在灾民中有如此大的影响,更何况还有‘真龙血脉的传言在先。你若进宫,只怕是自投罗网……”
赵瑗叹了一口气:“我竟不知,是在何时得罪了姑娘,让你恨我至此。”
朱成碧从窗外翻进去时,赵瑗正不紧不慢地换着朝服。
这一句话,止住了她所有动作。
既有人亲眼见过奇迹,不由得旁人不信,围在郡王府外的百姓更多了。官家按耐了这几日,终于还是忍不住,下旨召赵瑗入宫。
“我恨你,我恨你?”假的嘉柔公主朝后跌去,重复几遍,眼中渐渐发起绿光来,“是,我恨你!我恨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李干揉软了给我,我恨你为什么这么心软,对我这么好,却永远都在我够不到的地方!”她忽然捂住了左侧的手臂,就好像那里传来了剧烈的疼痛,“我恨不得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就不会坠落山崖,孤零零地死在山林之间!你知道我苟延残喘了多久,才落下最后一口气吗?”
赵瑗亲自出现在灾民面前,向他们解释真龙之说只是无稽之谈,但他们只向他磕头哀求,对他的话一概不信。更为糟糕的是,数日后,原本负责镇守苍梧山珍珠泉的兵士赶回了临安,带来了神龙现身的讯息。据说珍珠泉即将干涸时,有神龙从天而降,落爪之处,层层清泉涌出。
赵瑗落下泪来。她虽然不是真的赵璎奴,但她相貌声音,都与赵璎奴如此相似,便如他的妹妹真的站在他面前,声声质问。
一夜之间,一切都乱了套。
“阿奴,我待你好,是因为,你是我妹妹……”
“他们说……郡王肩有龙纹,乃是真龙血脉,求郡王早日行雨,救黎民于水火!”
“我不是你妹妹!”她打断了他,“我姓白,我是白家的女儿!你不也不是他的亲生子?谁都知道他亲生的只有琅琊王一个,他至今还在念念不忘,可惜啊,死得太早!可琅琊王还活着的时候,他又待他如何?还不是早早地便封了王,打发去无夏那种地方?”
赵瑗的第一反应是握住身侧的佩剑,接着又慢慢松开了,他皱眉问道:“他们想要怎样?”
“住口!”
“郡王!越州来的灾民涌入了临安,已经将咱的郡王府团团围住了!”
“我偏要说!小哥哥,这宫里冷得很,没有一个人不是在为自己打算,不是在为自己挣命。除了你,你心这么软,怎么能活得下去?你连对我这个毫无血缘的妹妹都是……”她脸上现出迷蒙神色,哼唱起来,“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
等等!他猛地翻身坐起,拉开了亵衣的领口,露出来的左肩之上,原本消散的龙型淤青,正在重新显露出来,一刻比一刻更加清晰。
赵瑗只觉得头顶犹如惊雷闪过,震得两耳轰鸣,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她竟是真的。
他半醒半梦地躺在帷幕之间,伸着手——毫无疑问,这是只人类的手。可他刚刚还在云层之上,他还记得月光和雾气,还记得自己挖开了泉眼……
赵璎奴初入宫时,曾有位名为绿萼的宫嫔,善吹笙,画竹,对年幼的她颇为看顾。有一日官家摆驾贾贵妃宫中,听绿萼吹了一阵,夸了句“玉手与瑶笙同色”。第二日,绿萼便落了井,据说是去井边玩耍,不小心掉了进去。
……我是谁?
身边亲近之人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再没人敢提起。赵璎奴惊恐无比,吵着要去找她的小哥哥,可赵瑗那时已知男女大防,再不敢轻易出现在她面前,只听说她夜夜无法安睡,人也日益消瘦下去。
直到跌入了一副人类的躯壳中。
他没有办法,只能买通了值夜的侍卫,允他在夜里靠近璎奴的居所,吹笛子给她听。他并不擅音律,反反复复也只是他们初见的夜晚,女童在旁边唱的那几句唱词。他并没有真正出现在她面前,就算有旁人听了去,也只会以为是某个路过的乐师。
云层在它身侧呼啸掠过。它忽然忘记了该如何飞翔,只能无助地扭动着身躯,绝望地开始了坠落。
这是,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秘密。
可他已经死了。它不甘地挣扎着想道。而我还活着。这并不是我的错。
就算他们之间隔着透明的冰墙,他也希望她知道,困在冰中的,并不只是她一个。他曾想要陪伴她,守护她,最终却并没能做到。
神龙猛然睁大了双眼,忽然间,更多的影像纷纷涌现。一个高瘦的影子立在金殿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中带着痛楚:“你这样畏首畏尾,哪里有我赵家血脉的样子?若是你大哥还在,若是他还在……”
“阿奴,阿奴,真的是你?”他手中的剑掉落在地,取而代之的是紧紧抱在怀中的少女。
“妇人之仁!”
他没有看到她眼中绿色的萤光,也没有看到她嘴角胜利的笑容:“小哥哥,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想要活下去,只有唤醒真龙这一条路。”
欢呼声中,它再次飞入了空中,满心思念着云层之上一望无际的蓝天,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么好的月色等待着它?若能永远这样自由飞翔,就好了……
背上的伤口再度撕裂,鲜血沿着脊背流淌,他昏头转向地听她在耳边念着,只觉得体内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他依然记得乘风而翔的快活,记得在月光中沉浮的自由。是啊,他是唯一的真龙,谁能束缚他?
而它完全没有理会他们。岩层之下,有清冽的水在流动,它清晰地感应到它的存在,于是狠狠地挥动起了爪子——更多的清泉自它的爪下涌出。
可他还有最后一点理智,教他紧紧盯着她攀上自己左肩的手。璎奴的手腕上,曾有两颗黑痣。如今那里只是一片光洁雪白,什么都没有。
在它挟裹着雨云轰然降临,将泉眼旁边的岩石踩得粉碎之后,所有的人类都跪了下来。他们忘记了刚才还在你死我活地对峙,只顾着聚在一起朝它喊着:“神龙,神龙!”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冒充阿奴?”他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恼怒至极,却在下一刻不得不松手。从被他抓住的地方开始,她的手臂竟然开始皮开肉绽,紧接着寸寸碎裂,一块一块地掉落在地。她身上那么浓郁的花香,为的只是掩饰腐败的泥土味道。
有一些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它嗅到尘土和金属的味道,躺在地上的人类身上传来淡淡的血腥气。
“我就是赵璎奴。”那崩坏了一半的人影还在嘶嘶地道,“我被杀了,又被埋了。可我还有心愿未了,土也埋不住,水也浇不灭,我又回来找你了。谁也阻挡不了我!”
那是深山中一处濒临干涸的泉眼。一群拿着小棍子的人类守在泉眼旁边,更多的没有小棍子的人类手挽着手站在一起,正在愤怒地叫嚷着。
她掩面扭头,撞出窗去,就此消失了。赵瑗手中只剩下一把淡金色的毛。
但即使如此,它还是能够听见云层之下,龟裂干燥的大地上的某处传来的人类哭喊。那哭声犹如烙铁,日夜都烙在它的龙身之上,让它不得安宁。它盘旋了又盘旋,终究还是一头扎入云层,朝那哭喊声传来之处落了下去。
六
时不时地,它会在下方山峦般起伏的云雾当中打个滚儿,享受着潮湿的雾气裹在鳞片上的舒适感。这一刻,是它最为无拘无束的时刻。
“这是狌狌的毛。”朱成碧俯下身,看着他手心中的毛,“《山海经有记载,狌狌似人形,金毛白耳,嗜吃人肉。若是吞了谁的血肉,便能知晓谁的过去,也能化成这人的模样。”
夜空澄澈,犹如最深的海洋。透明飘渺的月光当中,一只神龙伸展了身体,正在快活地遨游。
赵瑗恍然,想起这妖兽抱着新折下来的李枝,跟官家撒娇的模样。
三
“阿奴喂过阿爹了,阿爹,也喂阿奴吃一个!”
“我?”她微微一笑,“眼下既有如此好的材料,我这个厨娘当然是得先替你做李干了。”
那时官家难道不是呵呵笑着,也喂了她一只李子么?她趁机咬破了官家的手指,还假装惊讶地说:“哎呀,都是阿奴的错,来给阿爹舔舔!”
“朱姑娘,你曾说过要助我,究竟准备如何行动?”
她转过头来朝他得意地一笑,细小的牙齿上还残留有血迹。那时候他只以为她是在向他炫耀官家的宠爱而已。如今才知道,仅靠这一口血,她早就可以化为官家的模样了。她蛊惑他时是怎么说的?
在官家心中,我永远都及不上他。
宋室江山,如何能交给这等昏庸之人?
赵瑗依旧面瘫着脸,只是握紧了手里的杯子:“你错了,我永远都不会是琅琊王。”
“糟糕,她的真正目标是父皇!”
朱成碧已经将青龙彻底当成了躺椅,靠在龙身上蹭了又蹭,听他这么一说,也翘了翘眉毛:“你怀疑这假公主其实是你爹故意安排的?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赵珩?”
官家身着便服,坐在窗前,正跟黄都知在下棋。
赵瑗冷哼一声:“她前后性格相差如此之大,你当官家是傻的,真的看不出?可他待她更胜以往,只要他不揭穿,便无人敢说她不是璎奴。”
黄昏的光线透过珠帘,映照在他盘起来的、已经有些花白的发髻上。两人中间除了棋盘,还有一壶酒,仅有的一只杯子中倒着些琥珀色的液体,还在微微晃动。赵瑗贸然进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番景象。
“既已将你逼到如此地步,何不当场揭穿她?”
黄都知见他来了,竖起一根指头,又朝官家指了指。父皇浑然不觉,还在冥思苦想,终于朝棋盘上落了一子,紧接着便要重新拿起来。
“幸好官家并未当真,我才总算是全身而退。”
“哎哎哎?”黄都知赶紧阻止他,“落子无悔啊我的陛下。”
父皇素来多疑,经过海上漂泊磨难之后,更是越发暴躁易怒。真龙血脉这等无稽之谈,放在以往不过是个玩笑。如今却是一把无形的刀,稍有不慎,便能置他于死地。
“你这个老奴才,宫里也就你一个人敢赢过朕。”
赵瑗浑身僵硬,差一点便要伸手抓住自己的左肩。他早先曾失足落水,上岸后左肩上便现出了一条淤青,被人恭维说是龙形吉兆,之后很快便消散了——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很少,其中便有赵璎奴。
“老奴已经让了五子,是官家技不如人。”黄都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自取了桌上的酒杯,慢慢地喝了,又道,“这杯酒,是老奴欠陛下的,多亏陛下慈悲,教老奴多欠了这么些时日。只可惜从今往后,这陪陛下下棋的差事,只好交给郡王殿下了。”
她用眼角瞟着赵瑗,眼中隐隐有绿光:“据说啊,越州这场旱灾旁人是治不了的,非得找到一个身上有龙形胎记或者淤青之人。唯有他才是真龙血脉,可护佑我宋室江山——怎样?是不是很有趣?”
赵瑗盯着那只空了的酒杯,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他父皇转过眼来,见他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不耐烦地问:“你又是何时……”
那妖女发了狠,扭头便对官家道:“忽然想起,阿奴在外流浪这些日子,听了些个民间流言,不如说来给父皇和哥哥解个闷?”
“我已经知道了!她根本就不是嘉柔,她是假的!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她披头散发,身上一阵阵的花香袭人,惹得赵瑗无端恼怒,只将嘴唇抿得死紧,就是不正眼看她。
父皇已变了脸色。从他说出第一个知道的时候起,他就想要猛地站起身来,但黄都知的动作更快,他胆大包天地抓住了官家的一只手腕,硬是将他按住了。
那嘉柔公主在官家怀里撒了阵娇,将摘来的李子喂给官家吃了,又一转眼看见赵瑗立在一旁,便非要也亲手喂他吃一只。
“陛下。”黄都知慢条斯理道,“如今赵家只剩这点儿血脉,不能再少下去了。”鲜血从他的嘴角淌下来,这肥胖的老奴挣扎着起身,朝赵瑗跪了下去,“那个时候,马已经累死了数匹,若我们再带着公主,只怕根本逃不出来。若不是公主抓着马车死死不放,陛下也不会忍心挥剑砍了她一只手臂……公主死了之后,陛下一夜一夜不能安睡,你看他,明日才是他四十诞辰,可头发已经白成了什么样子……”
更何况,真正的阿奴,绝不会如此待我。